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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保人肖其母,秀雅明麗。
只是,如今明潤的丹鳳眼強力的睜著,單薄的身骨兒挑著一襲夾袍倚在床頭,烏髮乾枯,嘴唇發青,額頭還捆著半米長的粗布,隱隱透出絲絲血色,整張臉都透著一股子虛弱。
善保更是握拳堵在唇畔,時不時的“咳”幾聲,勉力挑了挑唇角,善保掙扎著掀被子,歉然道,“侄兒不能過去給叔父請安,倒勞煩……咳咳……叔父過來,實在是不孝至極……”
“善保,怎麼就病到這副田地了?”方保嚇了一跳,忙扶住欲起身下床的善保,“快別動了。福保也是,你病得這麼厲害,怎麼不早說與我聽。福保,快去請個大夫來。”
善保緩緩的搖頭,握住方保的手,輕聲道,“叔父,莫急,請過大夫了。”
略歇了一歇,善保方繼續道,“侄兒請叔父來,只是為了萬一……”
“快閉嘴,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叔父也知道,自父親去後,二娘回了娘家,這家裡也只剩我們兄弟了……福保懂事又能幹,只是太小了……若是我……”善保哽了一哽,眸中閃過一抹水色,扭頭抽了抽鼻子,再回身佯做堅強,笑望著方保,直看得方保眼圈泛紅,才道,“我父親留下的爵位,也要等福保成年方可襲爵……他,他這么小……還得拜託叔父多照看教訓於他……使他成人……成才……”
善保說著一行淚順著清瘦的臉頰無聲落下,方保想及堂兄生前對自己的照料,更是愧疚於心,“不許亂說,一會兒我去給你請好大夫,花多少銀子叔父也得給你治好……”
福保心裡難過,也跟著抹眼睛掉淚,“是啊,哥,你別胡思亂想,叔父拿了老參來,熬了喝湯,包治百病的。”
善保環顧著四壁家徒的房子,張張嘴,又閉上,瞅瞅福保,嘆一口氣。然後,他深望著方保,帶著一種無言的請求,終於為難的開口,“叔父,也知道我家的事……都是侄兒沒本事……縱有好強之心,怕也沒光宗耀祖之日了……咳咳咳咳咳……”善保又是一串驚天動地的咳嗽,福保一面給善保揉胸順氣,又忙端了溫茶,善保強壓下去,輕聲道,“福保到成人,也還得幾年……二娘那裡,我們兄弟不敢有絲毫不敬之意……只是,父親當年所置家業均是二娘經營……我,我……”
善保緊緊的攥住方保的手,嘶聲道,“我……叔父……我……我不放心福保啊!”
方保成親多年,也無子嗣,本就與善保兄弟走得親近,如今見兄弟二人如此可憐,心下大慟,他本武將出身,心直口快,沉聲道,“你且好生治病,這事我自當為你們兄弟做主!”
想了想,方保再次勸解善保,“好孩子,你就是心太細了。快放寬了心,好生喝藥養病,我還盼著你將來揚名天下,叔父也跟著揚眉吐氣呢。”
方保好生勸了善保半天,給了福保幾兩銀子,命他去請了同仁堂的大夫來。正經的給善保開了方子,又囑咐了福保幾句,才回家去。
索綽羅氏在家裡一個人吃了中午飯,將到傍晚才等回了丈夫。
眼瞅著方保神色不豫,索綽羅氏張羅著給方保換了家常的棉袍子,猶疑著開口問,“善保如何了?是不是病得厲害?”
“善保摔傷了頭,大夫開得方子有半尺長,叫養著。”方保冷哼,“我那小嫂也太刻薄了些!”
索綽羅氏沒敢說話,只是從婢女手裡親自捧了盞熱茶,方保擺擺手,哪裡還有喝茶的心思,“我出門時特意去善保他們廚房裡掃了一眼,除了半口袋蘿蔔,沒別的吃了。本來兄弟倆省吃儉用還存了幾兩銀子,這回善保受傷,全用來看病了!”一掌擊在桌角,方保怒道,“我大哥以前堂堂福建副都統,不說一年的薪俸、冰敬、炭敬,就是家裡的莊子鋪子也有幾個,還有傳下的祖產……不敢說富貴,可起碼也不能叫子孫餓死!小嫂原是繼室,又無親生子嗣,把持著大哥的家產回娘家享福,叫這兩個孩子活活餓死不成!”
索綽羅氏不好說堂姐的不是,只是溫聲道,“前幾天我父親說有個廣州佐領的缺,正四品,上頭的總兵也是我娘家族兄,我們……”
“別說了,咱們禮也送了,盡人事聽天命吧。”方保嘆道,“我以往多虧大哥照顧才有今日,如今他驟然離逝,善保有事求到我頭上,我一推二六五,還是人嗎?再說,你嫁的若是這種見利忘義的人,心裡能塌實?”
索綽羅氏將臉一紅,她多年無所出,方保也未提過納妾之事,夫妻感情自然是好的。
“咱家日子也算殷實,莊子鋪子起碼夠開銷,這求缺的事,既要看機遇也要看運氣。“方保皺眉道,“以往因這是善保的家事,疏不間親,繼母也是母親,我自不好多說。只是如今也忒不公道,善保跟我說了,我便不能不理。”
索綽羅氏柔聲道,“你既有主意,我也不多說,只是一件,咱們雖跟善保家走得是近,不過論起血緣,已是遠了。你這樣貿然的插手,倒叫些小人說道,不如先去跟族長大伯商議,這畢竟是族內事宜,族伯說話,名正言順。再者,族伯身上有爵位,說起話自然有份量。畢竟我堂叔家也不是好相與的。”
“很是。”
索綽羅氏見丈夫開了臉,才笑道,“我很怕你中午吃不好,特意讓廚房燉了雞湯,且喝一盅,暖暖身子吧。”
婢女自去端來,方保虛扶索綽羅氏,指了指身邊的鋪了軟墊的紅木椅子,“坐下說吧。”
“嗯,前兒也不知善保家日子艱難至此,我向來也是把他當親侄子一般,如今他身子不適,太貴重的咱家沒有,雞鴨面米之類的吃食且叫下人送些去吧。”索綽羅氏本就是個極聰明的女子,掀開盅蓋,熱騰騰香噴噴的雞湯端到丈夫手邊兒,伴以她輕穎和悅的聲音,方保笑道,“你說的很是,咱倆想到一處去了,這湯味兒不賴。有沒有餑餑再拿些來,中午福保說要做飯,唉,說句心裡話,我瞅著實在難受,也沒吃。再拿一百兩銀子,多了沒有,起碼叫善保安心養病。”
索綽羅氏笑著吩咐下去。
第3章 老族長的超前善念
善保沒料到自己的生活馬上就能發生這樣大的轉變。
他是想借著如今身子不好,演出託孤戲碼,依阿瑪的遺澤,先借方保之手,將原有的家產奪回一部分。
繼母索綽羅氏家裡還有些勢力,不然也不能將善保家的財產全揣腰包。
讓善保意料之外的是方保的善意,吃的,用的,還有銀子,雖然不多,卻能解燃眉之急。
一百兩銀子在權貴之家可能只是彈彈指甲的小意思,可如今,真能救這兩兄弟的命。
福保馬上張羅著給善保補身子,善保看著雪雪白的米飯,差點流下淚來。最關鍵的是,當他身子好得差不離時,方保便主動帶著他去族長府上請安了。
族長鈕祜祿氏.國忠已經年近七旬,官居戶部左侍郎,一等伯,聽了方保的話,半眯著昏花老眼,左手撫摸著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慢吞吞地,“嗯,常保家的大小子,是叫善保吧?”
“大伯,您還記得他?”方保覺得事兒有門兒,欣喜的對著善保使了個眼色。
善保忙再次請安。
國忠慢吞吞的點頭,嘴邊的兩張皮往上扯了一下,露出幾分笑意,“聽咸安宮的先生說過,善保,嗯,書念得不賴,”說著打量了一身青布長衫,如修竹一般俊俏的善保,再次點頭,“人,也俊俏機伶。”
“不敢當大爺爺的誇獎,都是先父的教導。”善保恭恭敬敬的說,他的阿瑪當年官至副都統,在族內也是排得上名號的,與族長家也不是沒有交情。故而,善保不著痕跡的抬出常保。
國忠不緊不慢的道,“是個知上進的孩子,可惜常保去得早了。”
“誰說不是呢,若不是我那大哥去的早,倆孩子也吃不了這種苦……”
國忠捋著花白的鬍子,端起一盞茶慢慢喝著,“這是咱們族內的事,我既然是族長,便沒有袖手的理兒,只是到底要如何處置,還得要善保說了算。”聳拉著的眼皮緩緩撩起,國忠看向善保,渾濁的眼神有一瞬時的銳利。
善保心下一緊,垂手恭聲道,“孫兒自五歲進學,至如今在咸安宮念書,已有六年,些許認得幾個字,聖人的微言大義也念過。婦人三從四德,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二娘雖是繼室,卻也是我們兄弟的嫡母。阿瑪故去,我們兄弟都在,沒得讓二娘去住娘家的道理。只是,二娘或者是有什麼原因,孫兒三番四次去請,二娘也不得來。孫兒想著……那邊兒也都是舅舅、外公一些長輩,孫兒人小位低,也沒個見識,故想勞煩大爺爺、叔叔,想討個主意。”
這話聽著順耳,國忠默然,只是笑意更深。
善保半低著頭,恭順的站在方保下首,現代社會以說話盯著人眼睛為禮貌,可在古代並非如此。
不同於方保的急切,善保只將心放在肚子裡,他並不只這一條路,只是這條路最正最理所當然,只要那女人回到家,他就有把握將那些他阿瑪的家業一樣一樣的再弄回手裡。
國忠久不說話,方保有些沉不住氣,“大伯……”
“嗯,”國忠擺擺手,看著善保道,“自己家,你懂禮,不過也不必拘謹了,善保,坐下說話吧。”
他已經過了耳順之年,該經的該見的,也都經過見過了,去了年青時的浮躁激進,整個人愈發沉靜豁達。
他的官階也就差不多就如此了,身為族長,他更需為家裡、族裡的年青人創造機會。如今八旗子弟的墮落腐化,他心知肚明,也自然明白像善保這樣上進的孩子多麼難得。
莫欺少年窮啊。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有時一點點善念往往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善果。
何況這孩子說話滴水不漏,規矩禮數不錯半分,討人喜歡。書又念得好,過幾年科舉有望,也是鈕祜祿氏一族的明日之星。
故而,善保這個面子,國忠是想給的。
既然要給,就不必小氣,索性給個大的。
國忠皺了皺眉,“索綽羅氏的事,我大致過耳聽過。你們兄弟還年幼,她身為嫡母,焉有不教養子嗣之理!聽說前幾天你病得頗重,也不見她來照看,這是哪家的規矩!”
善保心內一驚,抬著望向國忠。國忠笑得慈和,眼神清明,帶了一絲長輩的關切和讚賞,點了點頭,“你是晚輩,自不好說長輩的不是。你懂規矩,我自是歡喜的。只是誰是誰非,我雖老邁,卻不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