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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保捏著一雙紅木包銀的筷子,長睫一閃,看向董鄂氏,笑道,“我早跟福康安說了,不准他帶東西。他這人,別人的話都是過耳風,再也聽不進的。沒事,嬸嬸,我心裡有數,不用回禮。”
“沒這個道理。”君保訓道,“咱家難道是不懂禮數占人便宜的家風?你跟福康安熟識、關係近,是你們之間的事。人家好意送來東西,就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交往,焉有不回禮的道理?小事明白,大事糊塗。”
董鄂氏擔心善保臉皮薄,忙給丈夫使了個眼色,溫聲勸道,“你叔叔話粗理不粗。這樣吧,你打聽了什麼時候福康安有空,過去拜訪一趟。飛燕,百合鵪鶉湯給善保盛一碗,味兒不錯。”
善保一笑應下,溫馴的模樣。
福康安和他認識也不是一日兩日,尤其是那人別有所圖,還不還禮估計福康安根本不放心上,那人是在放長線。只是藉此試探叔叔嬸嬸的態度,倒是很令善保滿意。
善保在富察府上很有名氣,福康安送東西總要經他親娘的手,富察夫人見兒子對這人上心,也打聽過。
福康安將善保說得真跟風雨里的小白菜兒一般可憐,富察夫人聽說善保來了,特意一見。
善保一身寶藍色的夾棉錦衣,頭戴六合小帽,乖巧的給富察夫人請安。富察夫人一身天青色繡蘭糙旗裝,襟口掛一串珍珠鏈子,顆顆飽滿圓潤,小拇指大小,一看便知是上等成色。梳著小兩把頭,插了幾根碧玉簪,雍容貴氣。笑著命他上前,拉著善保的手仔細觀摩,連連點頭,“是個可人疼的孩子。我常聽老三提起你呢,有空就來玩兒,當自己家一樣,不要拘謹。”
富察夫的手軟且暖,白潤似脂玉,保養得極好,善保眼睛彎彎的笑著,“我早就想來給伯父伯母請安,只是我家瑣事不斷,抽不開身。以前我身上不好,福康安常去看我,幫了我不少忙。他在學裡就是有名的文武雙全,心地還這樣良善,我早想來跟伯父伯母道謝,雖說家貧,過來就是我的一片心呢。我都在想,什麼樣的父母教養出福康安這樣優秀的人,如今一見就明白了,伯母真是慈善。”
富察夫人笑不攏嘴,“這孩子真是嘴甜,珠兒,拿點心來,今兒剛做的,你嘗嘗。”說著遞一塊兒給善保。
善保雙手接過,捏著吃了,拿帕子揩揩嘴角,贊味兒好。
說著話,福康安的弟弟福長安到了,福長安一身大紅的緞子襖,袖口領襟都綴著貂毛,小豆丁一個,圓滾滾的撲到富察夫人懷裡,奶聲奶氣的叫“額娘”。
福康安想到什麼,忍了笑對弟弟道,“老四,你不是常念叨善保麼?這不善保來了。”
福長安猛得跳下榻,搖搖擺擺的撲到善保跟前,善保生怕他摔著,雙手扶住。福長安眨巴著眼睛問,“你就是柿子哥哥啊?”
善保囧,這叫什麼稱呼?一屋子們都笑了,福康安笑著解釋,“長安喜歡你家的柿子呢,不敢給他多吃,他嘴裡常念叨你。”
善保笑著捏捏福長安的小臉兒,又軟又嫩跟水豆腐似的,忍不住低頭抱住親親,笑道,“我家還有呢,下次帶來給你吃哦。”
自袖中拿出一張禮單奉上,笑道,“以前家裡什麼都沒有,只得摘籃柿子表表心意。現在我叔叔回來了,家裡有了長輩,聽說福康安對我和弟弟的幫助,很是感念。這是叔叔嬸嬸備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到底是我們的心意,您留著玩兒吧。”
“這孩子還這樣客氣。”富察夫人略略點頭,身邊丫頭接過。對善保笑道,“晌午留下一道用飯,我一見你這孩子就投緣。愛吃什麼,我叫他們做了來。”
善保哪裡肯點菜,笑道,“我什麼都吃,不挑嘴。”
“額娘,善保喜歡吃魚,家裡不是有宮裡賞下的青海鰉魚麼?正好兒子也饞了,借了善保的東風。”福康安在一邊搭言。
善保忙道,“聽說這種魚一年才長一寸,太珍貴了,留著給老公爺補身子吧。”
富察夫人笑,“哪裡有這些講究,還多著呢。對了,難得你阿瑪在家,你先帶善保過去請安,回來咱們再說話。”
善保跟在福康安身邊,想著這家子人並不難相處。福康安指了府里的建築給善保看,長廊、湖石、敞軒、風雨亭以及應景的花糙樹木,著實讓善保開了眼界。
傅恆很和善,話間善保才知道原來他叔叔曾做過傅恆的親兵,既然兩家有此淵源,善保有心奉迎。傅恆喜他伶俐,考校了善保幾句功課,見善保答得還好,又用滿洲話同善保交談,再換了蒙古語,善保本尊向來注重外語的學習,傅恆聽善保說得流利,連連點頭,嘉許的看了眼福康安,賞了善保些筆墨紙硯。
待出了書房,善保十分難為情,仰著頭對福康安道,“本來是給你送東西的,老公爺這樣客氣,又給了我一堆。”
“給你就收著唄。”福康安拉著善保的手,“你跟誰學的蒙古話啊,比我說得都好。”
“學裡教摔跤的先生就是蒙古人。”
“去我院裡玩兒吧,看你規矩得跟小老頭兒似的,跟往常不一樣。”
“自打我叔叔回來,你到我家還不一樣,裝得跟……實際上……哼!”善保皺著小鼻子,哼出一個長長的不屑的鼻音。
福康安笑著挎住善保的脖子,按在懷裡笑,“真可愛,你比福長安還可愛。”
“唉喲,快放開,我脖子要斷啦!”
兩人嘻嘻哈哈的到了福康安的院子,善保驚得合不攏嘴,瞪圓了眼,“天哪,福康安,你院子比伯父伯母的正房還大呢。”連帶了小花園小校場,估計能跑馬了。
福康安笑,不以為然,“我五歲就學騎馬,那時年紀小,沒人帶我出去騎,我就鬧著在家騎,府里都是規建好的,也沒那麼大地方。後來額娘阿瑪拗不過我,兩個院子並一個,弄了個小校場哄我玩兒。前頭是我二哥的院子,西邊兒是大哥的院子,南邊是小弟的,不過他現在還小,得過兩年才搬。我們兄弟四個都挨著。”話中都透出親密,福康安引著善保穿過校場,進入正房客廳。不愧是乾隆年間第一名門,清一水的黃花梨木擺設,雕花描金,奢華尊貴,嘆為觀止。
善保就像個土包子一樣坐在榻上扭身去摸榻靠背上百子千孫的浮雕,語氣中帶著一絲訝然和好奇,“這就是黃花梨木啊,”湊上去聞聞,“也不香啊,我聽人說這種木頭天生就有沁人心脾的香味兒。”回頭看福康安,不會是假的吧。
“以訛傳訛,又不是千年的黃花梨,哪裡來的香味兒。早在解封的時候就都散盡了。“福康安拉善保坐好,侍女已經捧來香茶,善保一抬頭,我的乖乖,那叫一個嬌俏秀美,小臉兒都能掐出水來。奉了茶,侍女無聲無息的退下。福康安遞了茶給善保,善保捧在手裡,傳聞中的魚子紋哥窯瓷,善保忍不住嘆,“華儀美器。這要是失了手,賣了我都賠不起。”
福康安大笑,“哪兒能,善保總比一套茶具值錢。”善保嗔瞪他,福康安再笑,“快喝吧,茶冷就不好喝了,嘗嘗,這是上等龍井。”
善保細品過,很實在的說,“比我家的茶葉好喝。”
“你還真實在,皇上攏共也才得了十來斤,我央磨了半天才分了一斤,能不好喝?”
“哦,那再來一杯吧。”善保看福康安錯愕微張嘴,笑眯眯的追問,“難道你家茶水不管夠?真小氣。不像福康安的風格哪。”他向來當福康安當冤大頭的。
福康安沒好氣的瞪善保,“真服你了,喝一肚子水一會兒還吃得下飯?我送你一罐子,行了吧?”
“唉喲,卻之不恭哪。”善保笑眯眯的,扭扭屁股,榻上不知鋪了多少層褥子,軟和的很,“你這屋子收拾得真舒坦。”
“都是丫頭們弄的,我對這個不在行。”
想到那俏生生的小丫環,善保感嘆一下福康安的艷福,胳膊肘拐了福康安一下,湊到福康安的耳邊,神秘兮兮的說話,“明年選秀,你該大婚了吧?”
耳朵被熱呼呼的呼氣,福康安從耳朵尖兒一直搔癢到心尖兒上,揉了又揉,推開善保,“這也值當大驚小怪。”
“嘿嘿,我是在想給你準備什麼大婚禮物呢。”面對福康安鄙視的目光,善保訕笑,“好奇好奇嘛,說不定你會娶公主呢。”
“別胡說,我二哥已經尚主,我斷無可能再尚主的。”福康安道,“你操哪門子心,怎麼打聽起選秀的事兒了,你叔叔家的女兒要待選麼?”
“什麼啊,我妹妹才十歲,還早著呢。”善保道,“若是我妹妹,我也不盼她嫁得顯貴,哪怕男方門第一般,以後家裡幫襯些,也能過日子。關鍵是要人品好。我妹妹性子活潑,大家族規矩多,她不一定適應。”
“真是的,照你說我家就是洪水猛獸了。”
“喂,福康安,你別歪曲我的意思行不行?”善保搡福康安一把,沒推動,倒被人握住了手,“我就這一個妹妹,你要是有妹妹,也就明白我的擔心了。”
福康安展開善保的手心打了一記,笑道,“真是個傻瓜。大家族不好,那世人熙熙攘攘所為何來?你別傻了,小門小戶難道就沒有煩惱,你過過為一日三餐發愁的日子,就算守著聖人,吃不上飯,肚子照樣會餓。就算我說得過了,你家斷不可能將妹子嫁給吃不上飯的人家,退一步講,咱們滿人只要爭口氣的都會作官,你家也是有爵的官宦人家,總得找個門當戶對的吧。可你想想,男子漢大丈夫,有報復有出息的誰不想往上爬,高官厚祿,封妻蔭子,你覺得俗嗎?一點兒都不俗,拿你說吧,你叔叔沒回京時,你跟福保都走著去咸安宮念書,現在呢,不但騎馬,還有小廝跟著伺候。現在若讓你再走路,你還願意用兩條腿走麼?人都是一樣的,有騎馬的本事,就不會走路。像你說的那種一般的、需要岳家幫襯的人家,我是看不出哪兒好?我要是有姐妹,斷捨不得姐妹嫁去吃苦。人品好,人品好當不了飯吃。男人就得有本事。再說,難道有本事的男人人品就差了,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福康安眼中帶著幾分冷峻,正色看人時,很有幾分氣勢。善保搖頭,“你說得也有點兒道理。人天生就有往上爬的欲望,要不是這種欲望,估計現在人類還在花果山吃桃子呢……”
“什麼桃子?”
“人是猴子進化來的嘛,猴子不是喜歡吃桃子嘛。”
“胡說八道,女媧造人。”福康安板著的臉逐漸變臭,仿若善保侮辱了他的祖先。不,這小子說所有人都是由猴子變來的,簡直是污衊人類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