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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黑色掐雲紋短筒鹿皮靴踩在馬蹬上,善保看福康安一眼,酸不溜丟的,“你腳踩著馬蹬,我怎麼上啊?”
福康安怎麼都覺得善保有趣,笑著讓出馬蹬,善保撣一撣衣衫,作文質彬彬狀,道,“你坐穩了啊。來,扶我一把。”
福康安側著身,伸出一隻乾淨修長的手,善保先左腳踩在馬蹬上,左手握住福康安的手……當然,善保也是要面子的,也想學一把福康安飛身上馬的帥氣,不過他本身學文,平時缺乏鍛鍊,腳上力氣不夠,只得手上拼命借勁兒,差點將福康安拽個趔趄,下頭小喜子驚得衝上去扶了善保的腰一把,善保才把右腿翻送上馬背,坐在了福康安身後。
福康安手被善保掐得虎口發麻,整條手臂都發酸,善保屁股扭幾下,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還抱怨著,“福康安,你力氣不大呀,我這麼瘦,你都拽不上來。前頭點兒,擠得慌。”
“哪有你這樣上馬的,不說你自個兒笨,倒怨別人。你就是瞧著瘦,墜起來跟秤砣似的。”福康安哼了一聲,回頭看善保還在調整坐姿,沒好氣道,“別亂動,你手放哪兒呢,抱我腰,掉下去我可拽不住你。”
“瞧這話說得,真夠廢物。這是要做大將軍的人說的話麼?”善保推福康安,“往前坐坐,你不覺擠啊?”
“這是馬,不是馬車,就這麼大的地兒,你抱緊些,去木器行是吧?”福康安讓馬慢跑,他還是被善保那句“要作大將軍的人”哄得樂呵。
今兒天氣不錯,不過在馬上風也有些大,善保縮在福康安身後避著風。
嗯,跟福康安這種人啊,說話不能太恭敬。他知道上位者的相法,越是站得高,偏越要表現的親民啊平等啊啥的……例如,每逢大年三十,國家最高領導人都要去農村啥啥家庭煮一頓過年餃子……
例如福康安吧,你真跪下叫福三爺,人家不一定瞟你。你就得刺他兩下,哄他一下,叫他不安穩,讓他覺得你好像把他當成朋友,挺親呢,挺自然,挺……這時間久了,說不定還能發展出一段革命友誼。
雖然宿命中,好像和珅、福康安這兩大權臣有些不對路,可,善保真不願意得罪福康安……這家子後台,太硬了。
要買的東西,善保都拉了單子,大到貴妃榻、箱櫃,小到盆架、八角凳,林林總總列了幾十項。
善保一樣樣的挑選,福康安倒是意見不少,“這是什麼木料的?長多少年了?瞧著這色兒不大清亮……”
“回爺的話,這是三十年老榆木的。”掌柜一雙眼睛歷練多年,瞧著福康安從頭到腳都寫著富貴二字,派頭十足,一看就是能當家作主的人,倒是善保小孩子一個,掌柜試探的問,“爺若瞧著不合意,還有上好的紅木,爺要不要瞧瞧?”
福康安見善保正端祥撫摸著一件浮雕花開富貴的貴妃榻,不由皺眉,“這雕工也太土了。”曲指“嗒嗒”敲了幾下,問道,“有沒有黃花梨木的榻?”
果然是大主顧啊,掌柜賠笑,“瞧爺說的,如今就是有黃花梨的板材,誰又敢隨便解料,打成家俱?像這些板材,都是請客人看好,解了封,再請最好的木匠師傅解料打家俱,一個邊角都不敢浪費的。”
“又不是你花銀子買,哪兒來得這些意見?”善保問掌柜,“這榻多少銀子?”
“爺,不敢給您報虛價,一兩銀子。”
善保笑了笑,自袖中取出要買的家俱清單,“你看你這裡都有哪些,我瞧瞧,若合適一塊兒買了,你直接給我送家去,我省得再去別處。”
“好咧。”掌柜的一看就樂開了花,問,“爺您都要一水兒的榆木家俱麼,要說咱們行里,黃花梨、紫檀木現成的沒有,還有紅木家俱也都不賴。”
“嗯。榆木便宜。”
善保買東西算快的,逐一挑好了,就坐太師椅中跟掌柜的討價還價。
“嗯,你這個價不行,”善保搖搖頭,從掌柜手裡接過小算盤,撥了兩個滾圓的算珠,勾唇一笑,“這個價。”
掌柜倒抽一口冷氣,苦了臉,“爺,您好歹得賞我們點飯錢吧。”
善保撫摸著搭在膝前的袍擺,一下一下的撫順摸平,笑道,“我本就買得多,這樣大的一宗生意,你家店裡也當給我稍稍減價一二。再者,這價,你自個兒心裡思量思量……”
兩人死磨硬泡的討價還價,讓福康安大開眼界。
“爺您在加點兒,這個數。凡在我店買的家俱,以後壞了您給我送回來,我這兒免費給您修理。”掌柜弓著身子彎著腰。
善保彎著眼睛,“你這次給我個實惠價,算下次生意了。”
“您好歹加點兒,要那個數賣您,老闆回來得抽我耳光。”
“沒事,你把我住址給你們老闆,叫他找我去。”善保死不鬆口。
福康安聽得心急,不耐煩道,“算了,這裡東西也不咋地,去別家看看,磨磨蹭蹭的,沒個痛快。”
善保一笑起身,“可不是麼,你說的有理。我也不好叫掌柜你吃虧,既然這價錢你覺得賠本,那就算了,我別家買一樣的。”
掌柜忙攔住善保,兩人馬上和和氣氣的一手交錢,一手送貨,善保還站邊兒上盯著指揮,“別弄這些樣品送我家去,不知道給人摸過坐過多少回了,都二手貨了,掌柜的你還想賣給我啊。那可不行,二手貨是二手貨的價兒。”
“喲,爺,小的跟天借膽也不敢糊弄您哪。”掌柜親自給善保和福康安添了回茶,笑道,“爺您稍座,我親自去安排他們裝車。”
善保點了點頭。
福康安卻是不耐煩了,這裡的茶他根本沒喝一口,一指小喜子,“在這兒給善保看著,叫他們挑新的裝好送善保家去,我們先回了。”
小喜子不放心的道,“善保大爺,您不嫌棄就騎奴才的馬吧,奴才一會兒跟他們木器行的車去您家就成了。”
善保歡喜的應了。
福康安淡淡地瞟了小喜子一眼:多嘴。
第10章 福康安心裡小算盤
善保的騎術相當普通,幸而小喜子的馬極溫馴老實,騎在上面倒還穩當。
出了木器行便是花鳥市場。
福康安去了一家最大的梧桐軒,敞開的雕花摺扇門,外頭掛著一溜兒的細竹吊銅鉤的鳥籠子,裡頭真是百鳥齊鳴,悅耳動聽,有安徽的畫眉、“口外”的百靈、河南的紅子、華北的黃雀,還有東北的紅脖、藍脖、虎皮、太平鳥、朱頂紅等等。還有架在皮手套上的鷂子,目露凶光,布兜里的鴿子……應有盡有。
外頭的夥計顯然是認得福康安,老遠便上前打千作揖,請安問好。
福康安攏住韁繩,笑問,“你家八哥送來沒?”
“回三爺的話,老闆前兒親自去鄉下請來的,會說幾十句吉祥話兒呢。這鳥金貴,天天蛋黃蒸栗米的餵呢,不敢掛外頭,”這夥計後頭還有個穿灰棉衣的小夥計,十來歲的模樣,和福保個頭大小差不離,眼睛溜圓,尖尖的瓜子臉,看著便有幾分伶俐,趕緊著替福康安、善保牽馬,並將馬拴在店外頭的拴馬樁上。
另一邊兒大夥計已將福康安讓到店裡頭,又招呼人端茶倒水,福康安向來是喝御茶的主兒,哪裡看得上這些東西,擺擺手道,“不用忙了,八哥兒呢?”
後頭另有個穿藍棉衣的夥計拎了個罩著黑布的鳥籠子出來,先問安行禮後,掀開黑布,果然是只玉腳玉爪兒的八哥。
善保只在電視上看過會說話的八哥,好奇的問,“真會說話麼?”
藍衣夥計從腰下錦囊中摸出幾粒瓜子仁,擱手心兒往鳥籠邊兒一遞,那八哥兒飛快的探出頭銜了去,呱唧呱唧的咽了,脆生生的說了聲,“主子吉祥!”
善保給逗得直笑。
福康安也覺有趣,“還會不會說別的?”
接下來此鳥表演了諸如,“長命百歲!”“平安如意!”“松柏常青”之類的吉祥話兒,哄得福康安眼睛沒眨一下,就拿出了一百兩銀子買了這隻破鳥。
敗家啊敗家~
自己買一屋子家俱攏共才花了二十六錢六分銀子,這麼個長舌畜牲就要一百兩!
關鍵是,福康安一摸荷包:壞了,銀子都在小喜子身上呢。
人大家子出身,向來銀子擱奴才身上。
旁邊有等著收銀子的掌柜,福康安按了按荷包,咳了一聲,“善保,借我一百兩銀子,明天還你。”
善保“哈哈”一笑,哥們兒氣十足的捶福康安一拳,“這話見外了,咱們啥關係,什麼還不還的?見外了不是,沒的叫人噁心。”痛快的從袖筒子裡的內袋裡摸出幾張小額的銀票,拌擻著展開,數出一百兩,為福康安付了帳。
福康安這人一輩子功勳卓著,打仗的人一般都比較豪慡,善保就算心裡滴血,面兒上也不能顯出小家子氣,為哄得福康安開心,慡快的拿銀票付帳。
福康安笑了笑,夥計瞅了瞅兩人,將鳥籠子遞給善保。
善保馬上掩鼻避開,嫌惡道,“一股子鳥屎味兒,我才不提呢。你沒瞧我們倆騎馬來,沒帶僕人,一會兒送馬神廟東街忠勇公府,就說是府上三爺買的。”
夥計一聽,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他在京城多年,對忠勇公府的大名最就仰慕已久,這可真是現成的大財主,俐落的又給福康安賠禮賠笑,“瞧小的有眼無珠,聽爺的吩咐,馬上派人給您送去。”
福康安忽然道,“你既認得我,怎麼倒不給我便宜些銀兩?”
別說夥計聽了瞠目結舌,就是善保也受了不小驚嚇。
在清朝,滿人是一個很特殊的特權群體,滿人愛面子拼排場講身份,基本上是屬於冤大頭一類。特別是有錢有勢的,他們買東西不怕貴,就怕不貴,低了他們的身份。
像福康安,此人乃標準的貴族子弟,在善保眼中,福康安於經濟事務方面就是個缺心眼兒的肥羊,這,這……
福康安好像很享受兩人的驚詫,笑道,“算了,銀兩不與你計較,搭我兩隻鴿子吧。”福康安隨手一指石榴樹上掛的鴿籠,拉著善保,轉身走了。
善保出了門還沒回神,福康安索性牽著馬和善保步行。
“善保?”
“啊?”善保抬頭,看向福康安,眼神中有一絲迷茫,淺粉色的嘴巴微張著,露出一絲雪白的貝齒。
福康安笑,“那對鴿子送你吧。”
“啊。”善保抿了抿唇。
“還有……”福康安心裡暗笑,“你的銀子啊,不能一次性還你……”
善保忙道,“沒事兒,不用還。”
“唉,我一個月也只有二十兩月錢,這是買來孝敬我額娘的,不好從公中支銀子,等明兒先還你十兩,嗯,”還裝模作樣的扳著手指算,“明年七月份就能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