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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屋子裡,紙制的門半掩,仆傭輕盈的拉開紙門,七月一眼就瞧見屋子中央的榻榻米上睡得極不安穩的男人,英俊的臉龐蒼白瘦削。一位穿著精緻和服的美麗女子跪坐在榻榻米前,不時用帕子拭去男人額上泌出的汗漬。
千糙明進上前一步躬身輕道:“少夫人,七月小姐來看少爺了!”
被稱為少夫人的美麗女子目光冰冷的掠了七月一眼,微頷首表示明白,將帕子交給一旁的女僕,起身朝兩人鞠躬,再看了眼床上的男人,輕踮著腳婷婷冉冉離去。
榻上的男人輕顫了下眉頭,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緩緩的睜開眼睛,在一瞬間的茫然後,仿佛有所感悟的側過頭,望向晨曦下安靜立於一旁的少女,眸光微閃,眼眶竟是泛紅濕潤了。
“你是七月……我與和子的女兒……咳咳,原來你已經長這麼大了!”男人露出抹溫柔的笑容,吃力的抬手揮開一旁傭人的揣扶,朝神色清冷淡漠的少女招手,“孩子,過來!讓爸爸好好看看你!”
“七月小姐,快過去呀!”千糙明進見少女仍是清清冷冷的負手立於一旁不由得心急的摧促道。七月偏首看了他一眼,略略遲疑了下,慢慢的朝榻上的男人走近,然後跪坐在榻榻米前不遠處。
“孩子,你在怪爸爸嗎?”感覺到女兒行動下的抗拒,男人黯了臉色。
“……沒有!”
本來就是毫無相干的陌生人,沒有感情何來責怪之說?他生病了想見她,她就來讓他看。但要她表現什麼父女情深的戲碼,很抱歉,她自認沒那個演藝天賦——做不到!
男人細細打量女兒眉宇間清清冷冷無情無緒的神韻,蒼白的臉露出擔憂之色。“七月,你不像我也不像和子,更像千糙家的孩子……這是幸還是不幸?當年我和來日本留學的和子一見鍾情,互許了一生,曾立誓此生絕不會有二心,可是最後仍是抗不過權勢命運……是我無能反抗不了千糙家族,保護不了和子,無法守護我們的愛情,連你也被他們遠送去中國……如果他們當初知道你是千糙家兒孫輩中最像千糙家的孩子,他們還會不會這樣輕易捨棄你們?真是因果報應啊……”
七月靜靜的聽著男人絮絮叨叨的低語,說著那些前塵往事,上一輩人的愛恨情仇。
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千糙知世,仕大家族的翩翩公子,英俊的外貌與因為大家族裡下任繼承人龐大的壓力而縈繞於眉宇間的憂鬱神韻,確實是很令女人心折進而愛上的類型。千糙七月的母親和子也是第一眼就這般愛上的吧,愛到深處絕不言悔。可是也是這般情深意濃,更是無法忍受愛人的背叛——千糙知世終究聽從家族的安排娶了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最後才會任由千糙家安排帶著出生不久的女兒回國……
“咳咳……七月,爸爸一直很掛念你們!是我做錯了吧?和子到死前也不肯見我一面,咳咳……”千糙知世微抬手想摸一摸女兒的臉蛋,七月眸光一閃,下意識的偏首退離,千糙知世的手晾在半空,神色越發的黯然,“……果然,咳咳,當年是我做錯了,不應該因為心軟喝下那杯加了藥的茶……怪不得和子到死時也不肯原諒我……”
七月嘆了口氣,有些不忍見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如此自責傷心。聽說當聽聞千糙七月的母親和子逝世的消息,這個男人傷心過度竟然嗑血倒下了,一個大男人在公司眾多下屬面前就這麼哭了出來,肝腸寸斷!誰說男兒流血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也從那時起,他的身體慢慢的病榻纏綿直至一病不起……在她看來,千糙知世根本是不想活了,因為和子的死,對這個人世不再留戀……
唇角嚅動了下,七月不曉得說些什麼,微偏首卻對上千糙管家冷戾的眉眼透露的斥責和不贊同,不由得冷笑。
呵呵,真可笑!時隔十六年,他們還指望從小嘗盡人情冷暖、受盡世人奚落為父不祥的私生女的千糙七月擺出怎樣的表情怎樣的姿態面對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的懺悔?
瞥見少女眼中赤裸裸的譏諷嘲弄,千糙明進愣了下,心下微驚,一種莫名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這孩子比縈音小姐更像千糙家的孩子,少爺方才擔心的就是這點吧?該不該讓老太爺知道呢?
半晌,七月垂下眼瞼平靜的說:“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下!”
千糙明進望了眼他從小看大的少爺,見他目露心疼之色,只得輕咳一輕道:“我已吩咐了傭人收拾好房間了,阿秋,帶七月小姐去西院休息!”
“嗨!”身著和服笑容親切自然的年輕女僕應了聲,朝七月鞠躬恭聲道:“七月小姐,請隨阿秋來!”
七月頷首客氣的謝了聲起身離開,在跨出門坎時,身後傳來了那個名義上父親低低啞啞的聲音,“七月,可不可以留在這兒陪爸爸幾天?這些年爸爸很想你……咳咳咳……”
虛虛弱弱的聲調充滿了祈盼,竟讓人不忍心拒絕。七月無聲的嘆了口氣,微乎其微的點了下頭,跟隨著女僕的腳步離開。
明明身體已是累極,躺在柔軟的榻榻米上閉上眼睛凝神靜心許久仍是無法入睡。白日明晃晃的光線自紙制的門窗透進冰冷的和室,刺得眼睛極不舒服。
紙制的門,似乎很不安全呢!
抬手橫臂壓在眼皮上,七月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直到擱在胸口前的指尖觸摸到胸前被體溫熨帖得溫溫熱熱的金屬物品,“叭”的一聲細響,按開小巧的金屬蓋子,伴隨著歡快跳動的音樂的是少年清澈明亮的聲音,尾調總是習慣性微微的上翹,在寧靜的和室內反覆回唱。
“七月,生日快樂!生日快樂,七月……七月,生日快樂!生日快樂,七月……七月,生日快樂……”
英二……
眼睛酸酸澀澀的,她突然好想見到那個紅髮飛揚如虹總是笑容燦爛喚她七月的男孩了——那個叫jú丸英二的性格單純明亮的少年。明明昨晚他們還一起去看了煙花,分開的時間也不過十幾個小時,為什麼就如此想念了呢?
“英二……”
如怨似慕的嘆息了聲,將唱著歌的懷表湊放到耳畔,她卷著被子蜷縮著身體,讓自己在少年簡單歡快無憂的聲音中漸漸陷入黑甜鄉……
中卷:少年初嘗情滋味,欲語還休事事休 情到深時必自傷(下)
再次醒來,紅霞已掛滿天際。
撐起睡得迷糊無力的身體,頭腦混混沌沌竟不知身在何處。坐了會兒,慢慢放下捂在懷裡的被子,七月偏首望向敞開的紙窗外色彩絢爛的傍晚之景。
輕悄的足音由遠及近,在七月迅速整理好儀容時,紙門被移開,女僕阿秋探頭進來見她已起身了遂笑道:“七月小姐醒了?您一天沒吃東西了吧,剛好到可以用膳時間了!嗯,方才見小姐還在睡,傭人來說老太爺請七月小姐您膳後去他那兒一趟,老太爺想見見您……”
七月起身理了理身上凌亂的衣裳清清冷冷的說道:“不用了,我現在就去,哪能讓千糙家的家主等候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呢?帶路吧!”
“啊?哦、哦,請隨我來!”阿秋只愣了下,笑容親切的說道。
繞過長長的廊蕪,穿過植滿煌竹和紫堇花的院子,走過參天銀杏樹下深幽的石徑小道,來到布局清雅的和室,七月朝帶路的傭人頷首言謝,順了順衣服上的褶皺,神色漠然的跨進和室,沒什麼表情的跪坐在和室內正悠然品茗的老人對面。
發須皆灰白了的老者那雙精矍的眼睛淡淡看了對面毫無所懼甚至是有些失禮的少女一眼,不以為忤的遞給少女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然後繼續品茗。
少女仍是清清冷冷的喝茶,巋然不動的端坐著。寧靜的和室內兩人皆凝神不語,只有室外過早迎來了秋的殘意的枯黃葉子飄落於地的聲音。
放下微涼的茶,老者終於露出抹滿意的笑容說道:“你是最像千糙家的孩子,比知世更適合做千糙家族的孩子!”
七月面目一冷,扯了扯唇角,“我只是個父不詳的私生女罷了,哪能承千糙家主如此贊言?”
“呵呵,不管如何否認,也抹不去你身體流動著的是千糙家的血液的事實。”老者心情甚好的戲言了句。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換血呢!”
見到少女唇邊殘冷無情的笑容,千糙明宗微眯眼,別有深意的說道:“歷屆千糙家的家主,除了本身必需的卓越能力,更注重性格中的冷情無心,不為外物所擾所惑,才能支撐起一個古老家族而不被它所擊垮!你父親知世就是心腸太軟,縱便驚才絕艷,也擔當不起這個責任,而你……”
“我只是個不相干的人,不便參與你們千糙家的家務事!”硬硬的戳斷了老者的話,七月有預感自己絕對不會樂於聽見他未竟的話。
輕盈的落葉自門外輕輕煙煙飄進和室內,落在老者的衣袖上……
“北海道的秋天總是比任何地方都要來得早啊!幾十年來從未變過!”老人輕輕彈去衣袖上的葉子,冷峻的面容因笑容而柔和了不少,“七月,本家已調查過你在日本的信息,比我想的還來得精彩!小小年紀沒有經過任何專業的栽培訓練就能掌握四門外語,為一些公司翻譯專門的文件,能力自是無須置疑了!你比縈音更適合坐上千糙家下任家主的位置。”
七月有些輕蔑的睨了千糙明宗一眼,“你……以為我會希罕?”
“是嗎?”老人嘆息,“七月,看來你還不太清楚呢!人若沒有權勢在手,自己重視的東西很容易就會自手中失去了呢!那個叫jú丸英二的少年,是個很開朗活潑的孩子呀……”
“呵呵,你在說笑嗎?”少女輕扯了下唇角,算是微笑,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當年的千糙知世也是這般受你威脅的吧?還有和子,應該是千糙家用她剛出生的女兒威脅她離開日本滾回中國的吧?”少女抬起圓潤的下頜,傲然道:“可是——莫忘了,我不是他們!你一定不知道吧,有些事不是人為可以主宰的哦!若我想,一個千糙家算得了什麼呢?很多東西只在抬手間的功夫就可以成為一個歷史名詞喲!千糙家主,你一定也這樣做過吧?”
看著眼前單手執杯掩唇輕笑的少女,花開如曇,清雅婷婷!千糙明宗沉言不語,精矍的眼中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眸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