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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好保重。”許是對方的語氣太過於鄭重,扶蘇怔了怔神,之後才點了點頭回應。
青年上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一拽韁繩,轉身勒馬而去。
扶蘇覺得這一眼中飽含著無數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想要伸手攔住對方問個清楚,又覺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這樣一猶豫,又難以解釋心中的不安的他,就那樣站在原地,目送著自家侍讀策馬在漫天黃沙中奔向那隊人馬,一直到與天際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為止。
※咸陽 昇平巷 甘府※
採薇攏了攏身上的薄衫,站在甘府的門口,舉起手摸著那古舊的錫輔首,忐忑了半晌,終於敲響了門扉。
定了定神,在等待的時間裡,採薇才有空朝四周望去。她大概十多年前隨上卿大人回甘府拿過一次舊衣裳,當時昇平巷裡販夫走卒居多,一派市井模樣。現今看上去仿佛更繁華了,但甘府的周遭都空了出來,可見甘府雖然一如既往地低調,但也有了昔日鐘鳴鼎食世家大族的些許榮光。
沒過多久,門扉就“嘎吱”一聲開啟,採薇立刻回身,小心隱藏住心中的緊張情緒,醞釀出最溫柔的笑容。
只是還未等她自我介紹,年邁的門房在一怔之後,就已經欣喜地問道:“可是採薇姑娘?來看我家大少爺?”
“您……還記得我?”採薇驚奇不已。
“記得記得。”門房大爺連忙把門扉開大,把採薇扯進門內。他在甘家做了大半輩子的門房,來甘家登門拜訪的客人,除了大少爺十二歲那年,都屈指可數。這位採薇姑娘還是大少爺當年親自帶回家來的,儘管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但也讓他印象深刻。
這不,大少爺剛回咸陽,這採薇姑娘就來拜訪了。
門房大爺掃了眼採薇頭上那代表著還是姑娘家的雙環垂髻,笑容越發殷勤起來,引著採薇轉過影壁牆,帶她在偏廳先休憩一下,自己則三步並做兩步,往內院通報去了。
上次來甘府的時候,採薇是被自家上卿大人領著直奔後院的,也沒在前廳停留。所以採薇站在偏廳內,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廳內的擺設來。在咸陽宮這麼多年,也經常流連於高泉宮,採薇所見過的珍奇異寶自是數不勝數,再加之當了織室的首席織婢,接觸的名貴衣料更是不知凡幾,眼界和品位不次於世家大族的貴女們。
甘府偏廳的擺設嚴格來說,除了一些笨重肅穆的青銅器之外,就全是一卷卷的書簡了,早年聽說甘府在甘茂老將軍叛逃之後,困苦艱難了很久。之後雖然培養出來了一個絕世天才,卻因為始皇安排給了大公子扶蘇當侍讀,一直沉寂至今。
整個庭院也略顯陳舊,但看得出來一直有人打掃,連青磚都光可鑑人,乾淨得沒有灰塵。整個甘府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那些長滿銅綠的青銅器,即使深埋在土中,但渾身氣度卻一分不減,無論何時重見天日,都讓人不由得拜服。
採薇並沒有等太久,也許是甘府並不算大,門房大爺很快就氣喘吁吁地奔了回來,直接帶著她往後院去了。採薇也沒有覺得尷尬,欣然跟上。
其實她這種女客,按理說應該是女主人來招待的。但上卿大人的母親許多年前就已經過世,宜陽王也沒有續娶。因為甘茂當年的事情,甘府散盡家財,除了嫡系的宜陽王還留在甘府外,其餘旁支也都早就分家離開了,甘府的成員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也沒有什么女主人。
穿過糙木深深的庭院,到了一個院子門口,門房大爺便不再往前,笑著說已經與自家大少爺通報好了,直接進去即可。
謝過對方,採薇穿過了小院,也無暇去看院中景致,心跳加速地踏步上了台階。她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幾下,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鬢角,才敲了兩下門,推門而入。
迎面撲來的濃重香氣讓採薇不禁怔了怔,她還記得自家上卿大人喜歡的是淡香。而且屋內的窗戶也沒有開,在炎熱的夏季不通風的屋子裡還熏這麼濃的香,數種香料毫無格調地混合在一起,已經算得上嗆鼻了。
不僅僅如此,屋內的牖窗前都掛著厚厚的窗簾,一絲光線都沒有透進來,只有屋子角落裡的青銅雁足燈在亮著幽幽的燈火。借著這點燈火,隱約可以看得到案几上堆著厚厚的帛書,後面還坐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上卿?”採薇遲疑地喚道,沒料到屋內居然是這等情況。她一隻腳還在門外,有什麼不對時刻準備著轉身逃跑。
“採薇?好久未見。”青年上卿慵懶沙啞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真是失禮了,我回咸陽後日夜顛倒,倒是沒料到已然天亮了。”
“怎麼沒人伺候?”採薇鬆了口氣,立刻走進屋裡。她一看就知道上卿大人肯定又是熬了通宵,既心疼又氣憤,大步走到窗前打算把窗簾撩起,開窗放放味道。
“別,太刺眼了。”青年上卿見狀,馬上出聲阻止。
“好吧,只開一半。”採薇也知道自家上卿的眼睛在黑暗中不能視物,一下子太亮也會傷到眼睛,便只把窗簾拉開一半,把牖窗也開了一扇。
陽光灑入靜室,才下過雨的清新泥土味道讓採薇心情舒暢了不少,轉過頭掃了眼身形藏在黑暗之中的自家上卿,輕哼道:“原以為上卿大人在家肯定會侍疾,看來宜陽王的病也無大礙嘛。”
宜陽王病重,本來在北疆隨大公子扶蘇戍邊的甘上卿回咸陽侍疾,這條消息是有人知道採薇以前是甘上卿的婢女,特意賣好通知她的。
甘府沒有主事的女主人,唯一的少爺也早早就入了高泉宮給扶蘇當侍讀,極少回府。一直低調閉門謝客的甘府,在咸陽少有交際,就像是一個無fèng的雞蛋,讓咸陽想要攀關係的人家無處著手,久而久之就只能保持距離了。
所以即使傳出宜陽王病重的消息,也沒有什麼客人登門拜訪,倒是知道甘上卿回咸陽之後,早就有人家準備好了祭禮,就等著甘府門口什麼時候掛招魂幡了。
其實採薇來之前也是抱著安慰上卿的心情。只是自她進門後,門房大爺的態度,還有一路行來,所見到的僕人都神色安寧,步履平和,絕不是一家之主病危命不久矣的情況下應該有的表情。而上卿大人還一人獨處,沒有在宜陽王床前侍疾,可見另有內情。
不過她能這麼輕易地窺見此事,也足以見上卿並未把她當成外人。採薇的內心有著絲絲竊喜。
“什麼侍疾,他老人家精神著呢。”青年上卿長嘆道,語氣中有著抹不開的無可奈何,“這是終於忍不下去了,逼我成親呢。”
採薇心中一跳,但隨即就控制好了臉上的表情。她走到可以隱藏情緒的黑暗中,把隨身帶的包袱放在案几上,打趣道:“宜陽王這是看中了哪家的貴女?讓上卿大人如此頹廢抗拒?”
採薇是愛慕著面前的青年上卿,自她情竇初開的十一歲起就一直默默地愛慕著。
從最初聽說上卿大人事跡的崇拜敬仰,到下意識地關注,再到在身邊精心伺候。越接觸,就越無法克制對上卿大人的傾慕,直道她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逾越,上卿大人又沒有任何回應的時候,便只能知情識趣地躲去織室,與對方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