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雙眼盯著這微不足道的火光,綠袍青年就像是盯著唯一的救贖。
若不是他身上帶著這面陰陽燧,恐怕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他在這間無聲無息的小黑屋中,所待的時間早就超過一夜。而他手中的這面陰陽燧,會嚴格地遵循著夜晚收集月露和白天可燃天火的規律,每一個輪迴就代表著過去了一天。那麼以此來判斷,他恐怕已在這個小黑屋中被關了三年多了。
沒錯,已經三年多了,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
最初的一年裡,每隔十天還有人來看他一眼,把那段時間他也是因為他吃了太多的丹藥,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竟沒有注意自己居然很多天沒有進食仍可以活得下去。
再往後,看守來查看他的間隔時間就越來越長,一個月一次,最近甚至幾個月才進來一次。而查看的方式也不過就是透過門板打開一扇小窗,看看他是否還活著。
就算再遲鈍,綠袍青年也必須承認他現在肯定不是正常人了。
正常人,十天不吃飯就肯定挺不住了,可他居然用這麼一點點月露支撐著,熬了三年多。
這肯定和那些丹藥有關。
他不僅不覺得饑渴,連指甲、頭髮、鬍子都沒有了任何生長跡象。而且他覺得他身體的溫度也趨於和牆壁一樣冰冷,甚至連心跳都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但綠袍青年卻不能冷靜地去思考這件事,反而因為長期處在黑暗的環境中,整個人的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
為什麼他在這裡被關了三年多,都沒人來救他?
嘲風和鷂鷹聯繫不到師父嗎?他們不覺得他的失蹤很蹊蹺嗎?嬰找不到他甘心嗎?即使是已經去邊關對抗匈奴的王離,這三年多來也應該回過咸陽一兩次,沒見到他也覺得很正常嗎?
還有……大公子……為什麼沒來接他……
是……和始皇達成了某種利益交換嗎?
綠袍青年並不是想要懷疑自己選定的君主,只是時間會磨滅一切堅持,當他孤單地躺在黑暗中時,一天、十天、一月、一年、三年……希望也慢慢地變成了絕望。
他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幻覺中,事實上並沒有被關這麼長時間,都是陰陽燧的計算錯誤。可這種懷疑,每次都會被無窮無盡的黑暗所淹沒。
手中的陰陽燧燃著幽幽的天火,小到甚至都不能產生溫暖,燧身依舊冰冷刺骨,可他依舊緊緊捧著,如同抓著救命的稻糙。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消磨意志的事情,把從出生到現在所發生的一些事情想到哪裡就複習到哪裡後,便在腦海中背誦著煉丹妙訣,就如同之前的三年中一般,平淡無奇並且煎熬地度過這一天。
所以當胸前的玉璇璣溫熱起來的時候,綠袍青年很長時間裡,都覺得自己不是產生了錯覺,就應該是還在做夢。
他甚至伸出手指,觸碰著陰陽燧之中的天火,感受著灼燒的痛楚,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現實。
房門聲響,他只來得及摁滅那一簇天火,就有人走進來扶起了虛弱無力的他,把他帶出了這個黑暗的房間。
外面卻還點著燈,透過牖窗的fèng隙,可以看到月朗星稀的夜空。
綠袍青年迷茫地看著夜色,這和陰陽燧所指示的時間完全不一樣,此時應該是白天才對。
“畢之!”一個溫暖的擁抱把他從愣怔中喚醒,周身環繞著熟悉的松木香氣,正是大公子扶蘇最喜歡的薰衣糙的味道。
“畢之?你受委屈了!我定會徹查此事!”檢查著懷中像是換了個靈魂般呆愣愣的自家侍讀,扶蘇咬牙低聲怒道。他早已不是忍氣吞聲的自己了,當年在半步堂,他就曾經默默發誓,要好好保護自己麾下之人不受傷害。
就算是自己的父皇也不可以!
扶蘇揮了下手後,身邊的侍衛們轟然應聲,有一半人默立原地不動,而另一半則分散開來,開始搜查這片莊園。
綠袍青年失焦的瞳孔漸漸有了神采,臉上的表情卻開始驚疑不定。
三年多時間,大公子扶蘇還是如他們所見的最後一面那樣,年輕英俊,仿佛時間並沒有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痕跡。
抑或,確實沒有經過那麼長的時間……
摸著手中冰涼的陰陽燧,綠袍青年閉了閉雙眼,又重新睜開。
所以,他在這個乾字間中所度過的時間,究竟是真實的,還是他幻想出來的呢?
望著黑黢黢的房間,他眯了眯雙目。
他想,他大概知道趙高的真實身份了。
※·※
扶蘇暴怒。
但他卻儘自己最大的可能,以最快的時間,調整好了心情。
最起碼要在自家侍讀面前控制情緒,因為懷中的青年看起來,是那麼無助與迷茫。
扶蘇的心仿佛被人用刀割成了好幾塊,明明好端端地就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還被人無聲無息地擄了去,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趁著手下們徹查這片古怪的莊園,扶蘇小心翼翼地檢查著自家侍讀身上是否有傷痕。雖然只是失蹤了幾個時辰,甚至天都還沒有亮,但殺人也不過只是一瞬息而已,更何況已經過去了這幾個時辰。
青年身上的綠袍沒有被撕壞或者血染的痕跡,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躺在地上的緣故,看起來有些髒污,手肘和背部的磨損程度比較大,扶蘇推測有可能是被人在地上拖拽過而形成的,因為他的上卿大人所穿的衣袍都是新衣,是採薇親自做的,即使後者早已經常駐織室了。
綠袍青年的臉色慘白,體溫冰冷,扶蘇叫顧存立刻拿來毯子把綠袍青年整個都圍住。扶蘇微微放開對方時,發現了他手中攥著的陰陽燧,不驚呆愣了片刻。
猜想到自家侍讀應該是在去院中收集月露的情況下被敲暈擄走的,扶蘇低咒了一句,伸手摸向綠袍青年的後腦。
沒有任何腫起的包,也沒有什麼傷口。
幸好,扶蘇鬆了口氣,人沒什麼大礙,沒有明顯的外傷,就是精神有些恍惚。雖然帶來的太醫令沒有什麼用武之地了,但還是招過來查看了一番,待確定這座莊園已經空無一人,也毫無線索之後,他才沉著臉帶著人離開。
大公子所用的馬車車廂要比普通的寬敞許多,扶蘇手抱著綠袍青年倚靠在內,顧存也進了車廂幫忙端茶倒水。
等喝了一口溫熱的羹湯後,綠袍青年的神智也好像隨之被喚醒了一般,開口問道:“現今是何時?”他的聲音沙啞地不成樣子,最開始說的一次都完全沒有發出聲音,又重複了一遍才勉強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扶蘇一怔,忙把手中的羹湯遞了過去,讓他再喝一口潤喉,不過因為憂心自家侍讀的安危,他倒是沒有注意現在已是什麼時辰,身旁的顧存適時地匯報導:“已過丑時。”
綠袍青年連喝了幾口蓮子羹湯,氣息也恢復了些許,續問道:“何年何月何日?”
扶蘇和顧存對看了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憂慮和不解,綠袍青年獲救後的第一個問題,誰也想不到居然會是這個。但扶蘇還是回答道:“始皇三十三年,七月十三,哦今日應是七月十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