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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現今他卻無暇顧及扶蘇的反應,連忙應對秦王的疑問,恭敬而又謹慎地措辭道:“只是閒時看書所思,不敢直接勞煩王大將軍。”
其實他說得客氣,若是他把這計策當時就遞給王賁,後者肯定會嗤之以鼻。最後這個結果,也是因為各方博弈,王賁無奈之下最好的選擇。
王翦也知曉此點,他的目的不過就是把雙方私底下的交往給擺到檯面上,是做給秦王看的。他也不願平白得罪這位少年上卿,所以當下和煦地笑道:“有功就要行賞,老夫這是不想上卿一片苦心被埋沒。”
少年上卿的唇角抽搐了兩下,王翦說的理由太冠冕堂皇了,他實在是無從指責,只能做謙遜狀,和這位王老將軍互相客氣地吹捧了兩句。
這王老將軍圓滑至極,他甚至可以推測得到,王翦這回做足了姿態,下一步肯定是要自污以求秦王絕對的信任了。
直到秦王政隨口下了封賞的旨意,才允兩人離開,想必還有什麼話需要和王翦私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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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了正廳,少年上卿就覺得不好,大公子在前面走的飛快,他甚至需要小跑才能跟得上。此時他也不管丟不丟人了,直接抓住了扶蘇的袍袖,糾結地解釋道:“不是我不想說,是……是實在……總是開不了口。”
扶蘇並沒有說什麼,拽回了袍角,但腳步卻放慢了許多。
綠袍少年一路心煩意亂地跟著扶蘇走回偏廳,腦海里推衍了各種可能的後果,越想臉色越難看。雖然他以前還想著離開扶蘇,另投明主。但這幾年相處下來,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大公子,實際上就是他最好的選擇。這也是他肯費盡一切心思的原因,他是真的想要輔佐扶蘇登上那尊王座。
眉頭越鎖越緊,卻忽然感到一點溫熱按在了他的眉心,綠袍少年訝然抬頭,發現扶蘇正伸出手指撫平了他眉間的褶皺,面上全是複雜難辨的表情。
“該生氣的不應該是我才對嗎?”扶蘇看著自家小侍讀難得皺起來的臉,收起了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肅容道,“畢之,我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聽了感謝之語,綠袍少年的表情卻並未輕鬆,反而越發凝重了。這是在總結陳詞?馬上就要他收拾走人?又或者怕他去別的兄弟那,直接派他到其他地方,不得接觸機要事物?
畢竟沒有人能忍受屬下自作主張,而且……而且據說水淹大梁之時,大梁城中也有許多百姓傷亡,這些殺孽,多少也會算在他的身上……
“然而……”
看吧,果然有轉折。綠袍少年的神情已經落寞了下去,一雙明亮的眼瞳也黯淡了許多,幾乎就想掩耳不聽。
一雙大手按住了他的雙肩,強迫他不要逃避,只聽著扶蘇一字一頓地沉聲道:“畢之,不許再瞞著我做任何事,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怕你會做出一些寧可損害自己也要成就我的事。”
綠袍少年聞言一怔,這些話不是他能猜想到的。他抬起頭,對上扶蘇的雙眼,看出對方認真的態度,不禁疑惑道:“這……好像與此事無關吧。”
“好,你想說此事,那就說此事。”扶蘇幾乎都要被自家小侍讀氣笑了,放開後者,“為何不跟我說?是覺得我會呵斥你糙菅人命?”
綠袍少年咬了咬下唇,並沒有說話,但實際上心底就是這樣認為的。
他沒有上過戰場,也沒有真正地面對生死一瞬的殘酷,在想出水淹大梁的計策後,也是憑著少年意氣,才沒細想就給王離遞了綾錦囊。
前線戰報傳來時,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覺得肩頭胸口壓著的,全是鮮血和人命,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昭王十三年,白起遷任左更,出兵伊闕,攻韓、魏二國,斬獲首級二十四萬。”
“昭王二十九年,攻楚於鄢決水灌城,死數十萬。”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華陽,走芒卯,而虜三晉將,斬首三十萬。與趙將賈偃戰,沉其卒二萬人於河中。”
“昭互四十三年,白起攻韓國,破陘城,攻陷五城,斬首五萬。”
“昭王四十七年,長平之戰,趙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乃挾詐而盡坑殺之……前後斬首俘虜四十五萬人……”
綠袍少年眨了眨眼,沒明白扶蘇為何在此時忽然提起武安君白起。但聽著扶蘇一句一句吐出一串串冰冷的數字,綠袍少年也覺得心寒。白起是秦國的戰神,但對於其他六國來說那就是死神一般的存在。更何況扶蘇所說的這些數字,還都是不完全統計。整個戰國時期橫跨兩百多年,戰死的人數共兩百萬餘人,而其中有一半幾乎都要記在武安君白起的名下。
真可謂是白骨堆積而成的功勳。
歷朝歷代國之能安邦勝敵者均號“武安”,近五十年中,武將得此武安君稱號者,前有白起,中有李牧,後有項燕,皆是名將,但還是白起威名最盛。
“武安君功過無人可評,長平之戰,趙軍斷糧四十六天,士兵們相互殘殺為食。降秦也是為了一時活命,武安君坑殺之亦是不得已而為之。”扶蘇的語氣沉重,卻說的異常認真。
綠袍少年也知道這段歷史,甚至之前他和扶蘇也曾談過此事。但觀點卻與今天完全相反,原本的不贊同,也因為之後的各種查證而漸漸扭轉,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外面不遠處正潺潺流過的鄭國渠。
白起若是不坑殺這四十萬人,也養不起這麼多的降卒,畢竟三十多年前的秦國,還沒有鄭國渠,糧糙養活自己的軍隊都很吃力。那麼這四十萬人養不活,又還能放回趙國去嗎?等他們吃飽了之後重振旗鼓,再殺回來?那麼這場戰爭就只是一場兒戲,所以只能殺之。
“至此以後,趙人深恨秦人。”
綠袍少年也知此事,秦王政正好是在長平之戰之後的第二年在趙國的首都邯鄲出生,所以童年過得極為悽慘。幼時的遭遇讓秦王政在邯鄲被攻破時都親自去處理當年的仇人,其中隱含的兩國讎怨可見一斑。
扶蘇走到半開的牗窗邊,眺望著不遠處的青山綠水,沉默了半響,才緩緩道:“在趙人看來,秦人殘暴。但秦人卻覺得相比自己的子弟損傷,敵國士兵的傷亡更好。”
“我是一名秦人。”
他邊說,邊回過頭。其實他的相貌有六分神似秦王政,另外的四分中和了他母妃的溫柔,再加之他整個人的氣質非常儒雅,倒是讓人感受不到迫人的氣勢。只是在他沉下臉,收起笑容之後,卻給人以難以形容的凌厲和威嚴之感。
“我的仁慈,只對我的臣民。想要我的仁慈,那麼就成為我的臣民吧。”
扶蘇如晨鐘般的聲音迴蕩在耳畔,綠袍少年被震得一剎那間頭暈目眩。
他順從於自己的本能,向前走了幾步,直直地跪了下去,趴伏在對方的腳邊,拈起對方的袍角放在嘴邊親吻,獻上自己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