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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父王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刻意短暫地離去,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和適應這一切。

    聽到輕巧的腳步聲,扶蘇把眺望遠方的目光收了回來,正好看到少年上卿卷好手中的絹布,神情淡漠地走了過來。

    “已經清點完畢,無一缺漏。”少年清冷的聲音如同隆冬屋檐上,那些偶爾被寒風吹落的冰凍砸在青石磚上的脆響,令人聽上去就感覺心神安寧。

    扶蘇小心地察看著少年眉宇間的弧度,從細微的差別中,辨認出來對方今天看到這麼多珍貴的青銅古器,心情正是頗佳之際,便大著膽子,把手中懸而未決的條陳展開了一卷,用自己最溫柔的語氣,詢問了起來。

    少年的眉挑得更高了,卻並未說多餘的話,也沒有轉頭走開,而是側著臉,仔仔細細從頭聽到尾。在略一沉吟後,便徐徐說出自己的意見。

    不同於丞相或者廷尉引經據典有傾向性的建議,少年直接從接受政令的民眾角度來闡述。他並沒有任何主觀的判斷,而是言簡意賅地歸納了幾點優缺點,然後就留給扶蘇自己決策。

    扶蘇卻覺得豁然開朗,像是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原來還可以這樣處理政事。每次旁聽父王廷議的時候,遇到懸而不決的事情時,都會聽到支持和反對的雙方不停地爭論,而不斷出列的臣子就像是加在天平兩端的砝碼,直到一邊徹底壓過了另一邊,才會決出勝者。

    當然,這些需要臣子決議的事情,也都是一些非關鍵性的決策。父王鐵血手腕,在大方向上絕對容不得半點含糊,但換了他扶蘇來處理,就遠沒有父王的英明神武,無法抉擇下一步走向何方,所以才導致他連這些小事都拿不定主意。

    但經自家小侍讀這樣一剖析,扶蘇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該怎樣批覆了,而且還有種微妙的上位者的感覺,畢竟最後決策的還是他本人。

    一旁的採薇識趣地從大廳拿來筆和硃砂,扶蘇便直接在條陳上寫下批覆,寫完就直接由顧存發下去,很快就把幾日來都懸而不決的條陳都解決一空。

    扶蘇把筆交給採薇,用她遞過來的帕子淨了淨手,渾身輕鬆地吐出一口氣,終於有心思去琢磨其他事情。因為剛剛自家小侍讀實在是解決了困擾自己幾日的難題,所以扶蘇的態度也就更為親近,隨口跟他商量起來。

    原來最近一些日子陸續都會有從趙國繳獲的戰利品抵達咸陽,除去父王一開始就許諾的那些賞賜,還要按照慣例從地位的高到低給大家分配。往常這些事情奉常大人和宗正大人都會安排得妥妥噹噹,可如今是扶蘇自己暫時當家,又得了這麼多青銅器,自然也想把這些青銅器分一分。

    少年上卿卻是沒想到自家大公子居然想得這麼細緻,不過掃了一眼那些在場公子們艷羨的目光,也知道這既然都擺出來展覽了,顯然也不可能只讓他們看看而不沾光。看來,這大公子也不是他想像中的那般迂腐。少年上卿垂下眼帘,擋住眼中的精芒,淡淡道:“可讓他們現在自去選用,以此也可觀其性情。”

    扶蘇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這裡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青銅器,從食器、酒器、樂器、水器到武器,往深了說,都是代表著不同的意義。他的這些已經啟了蒙的弟弟都不是傻子,自是會留意挑選。當然,如果是傻子也就不足為懼了。

    “我也有嗎?”一直跟在少年上卿後面,像個影子般存在的嬰忽然湊過來問道。因為最近一些時日他過得甚是不錯,有他的阿羅給他撐腰,所以膽子也大了不少。他從頭到尾都聽著扶蘇和少年上卿說話,前面講的都是政事,他想插嘴也插不上。現在講到分東西了,嬰對這個最感興趣!從小都缺衣少食的他,現在最在意的就是收羅好東西了。

    “有的有的,你和上卿都有,隨便挑。”扶蘇倒是很大方,不過他沉吟了片刻續道,“且不忙,先挑一件給太后送去。”他的母妃在他小時候就已經故去,唯一的叔父成蟜又早就叛逃趙國,顯然也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所以除了幽居雍宮的太后和秦王政外,扶蘇也沒有什麼需要孝敬的正經長輩了。而這些青銅器都是父王賞的,他不必多此一舉再挑一件給他送回去。而擺明了是家禮,所以也不用考慮朝廷上的重臣,否則自家多疑的父王恐怕又會多想他是不是在賄賂朝臣了。倒是在場的這些王公子弟們可以順便送一點,就當收買人心了。

    這種問題顯然也難不倒少年上卿,他的視線朝地上的青銅器掃了一圈,便微揚下頜,指著一件青銅器道:“那件方天觚不錯,是商代的珍品,且是難得的老器型。”

    扶蘇挑了挑眉,聽出了少年刻意強調的最後一句,送這件方天觚並不是隨意而為。略想了想,扶蘇便勾唇一笑道:“子曰:觚不觚。”

    少年上卿點了點頭,兩人對視一眼,在心中均有種少有的知己之感。

    很少有人可以在自己說上句話的時候,就立刻理解他下句想說什麼。若兩人不是長年累月培養起來的默契,那就只能說兩人天生氣場很合,許多想法和觀點,還有學識也都不相上下。

    扶蘇瞬間有些明白,為什麼父王會把這位少年上卿派到了他的身邊給他當侍讀。以父王的眼光,應該也看清楚了這一點。

    兩人各懷心思之時,一旁的嬰卻滿腹狐疑地追問道:“菇?哪個蘑菇?哪裡有蘑菇嗎?”

    一句話就暴露了這貨的文盲底細,看來方才的考校還不夠全面。少年上卿撇了撇嘴,指著那件方天觚緩緩道:“左腳右瓜的觚,是那大開口細長頸,四角自口至足有扉棱,頸飾蕉葉紋和蛇紋,器上還有銘文的那件。和爵一樣,兩者經常配套使用,都是酒器。”

    “那大公子說的觚不觚又是什麼意思?是孔子說過的話嗎?”嬰已經完全養成了不懂就要問的習慣,絲毫不覺得自己會被人嘲笑,因為他知道以前的自己根本連這樣的發問機會都沒有。

    “恩,那是《論語·雍也》篇中的,你還沒學到。”少年上卿溫聲解釋。也許是他少年時的學習幾乎都是自學,雖然後來有師父教導,但他也知道無人可問全靠自己摸索是多麼痛苦,所以才會對嬰格外耐心。

    扶蘇也並不覺得因此而耽誤了他的時間,微笑著站在寒冬的陽光下,聽著少年上卿娓娓道來。

    觚在商代最初製造出來的時候,是口部和底部都是喇叭口、有稜角的四方形。觚非一般飲器,曾有雲“不能操觚自為”,便指觚的多寡與飲者的身份地位、人品、酒量相關,只有高品位的人方可用此器,方能擁有此器。這一點倒是符合太后的身份。只是商朝人嗜好飲酒,到了周朝時,百姓便少有飲酒,所以酒器在西周中期便不複流行。而觚的器型也隨之變化,稜角漸漸變得圓滑,甚至到了後期所製作的觚,都是圓腹圈足。

    “觚不觚”一句,實際上是孔子哀嘆觚都不像是觚了,那還算是觚嗎?以此來借喻春秋戰國時期禮樂崩壞的風氣。在他老人家看來,周禮是盡善盡美的,而諸侯亂戰,都已經把這一切都破壞了,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混亂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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