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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王離微訝地抬起頭。
“此物在出巡之時,儘量要綁在始皇馬車坐騎的額前。”少年上卿見王離早發問,又補了一句道,“別問為何,我自是不會包藏禍心,也不會害你。此物乃商周時器物,解難化厄之用。”
王離的疑問被堵在了嗓子眼裡,但他轉了轉眼睛,知道這位少年上卿還曾修習道術,瞬間在腦中想了幾種可能,壓低了聲音問道:“此次出巡會出岔子?”
“卦象紊亂,我也無從判斷。”少年上卿皺緊了眉頭,隨即苦笑道,“希望是我杞人憂天吧。”
即使是出於善意,為馬匹換飾品的事情也可大可小,用上當年的一句戲言為藉口也是足夠的。王離也就沒多說什麼,把那個小小的漆盒揣入懷中,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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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蒙家支持扶蘇還不夠,連王家也不放過嗎?”一直旁觀的嬰在王離走後,咬著一顆甜棗,口齒不清地嗤笑道,“這樣下去,陛下會對大公子有戒心的。”
王翦為何不讓王離去當蒙恬的副將,不就是不想讓王家主動與蒙家搭上關係嘛!這和王翦讓蒙武當他副將的性質是不同的,誰依附於誰那能一樣嗎?蒙氏兄弟公開支持扶蘇,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而王離一旦去給蒙恬當副將,這就直接代表了王家的選擇。
這些道理,少年上卿又何嘗不明白。只是他夜觀星象,帝星閃爍不明,恐怕始皇的陽壽不能長久。
時間還完全不夠,秦國統一天下才四年而已,六國貴族尚且都在各自的封地上賊心不死,若是始皇駕崩,中原肯定分崩離析,烽煙四起,重回戰國時代。
他能做的,自然就是儘可能的延長始皇的生命。但凡事都要兩手準備,萬一始皇駕崩了,大公子扶蘇身邊也要擁有足夠強大的軍隊。
武為從戈從止,為武者,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止戈。只有以戰才能止戰,絕對的實力,才能讓人臣服。
就像始皇。
所以,還不夠,完全不夠。
少年上卿想要開口解釋兩句,但胸口原本冰涼的玉璇璣忽然溫熱了起來,讓他把嘴邊的話又重新咽了下去。
也許是兩年前沾染了扶蘇的鮮血,玉璇璣仿佛是被認了主,每當扶蘇靠近他百步之內時,就會變的溫熱起來。
因為師父從未回來過,所以無從詢問,這件事少年上卿也就跟誰都沒有說過。
少年上卿低垂眼帘,伸手隔著衣襟按了按胸口,貼身佩戴著的玉璇璣熨燙著肌膚,即使是炎熱的夏天,也足以讓人安心。
許是這樣的緣故,讓他更喜歡待在扶蘇的身邊。
嬰也就是抱怨兩句,知道人精似的少年上卿絕對不會想不明白這點,即使沒有得到回應也不甚在意。他這些年被慣得懶到了極點,見帕子之前被他丟到了很遠的地方,便隨意的用身上的衣衫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扶蘇一推殿門,看到的就是嬰這副邋遢的樣子,無奈地捏了捏眉心。而在他身後,一個孩童怯怯地探出了腦袋,好奇地往偏殿內打量著。
本想揚起笑容來迎接他歸來的少年上卿,在看到那名孩童時,笑容就僵在了唇角。
整個咸陽宮能穿赭紅色衣袍的孩童,就只有胡亥小公子了。
少年上卿也學著扶蘇捏了捏眉心,自家大公子還嫌不夠給他添亂的嗎?胡亥小公子也是能隨便撿回宮玩的嗎?
胡亥初時還挺靦腆的,但發現了嬰身邊裝著新鮮水果的冰鑒,便歡呼了一聲,甩掉了腳下的木屐,光著腳“噔噔噔”地跑了過去。嬰見他小小的一個人,扒著冰鑒往裡看,生怕他整個人掉進去,連忙坐起來幫他撈水果。
“出暖閣時,我看他一個人站在角落裡,太過可憐,就忍不住帶他回來了。”扶蘇知道自己一時興起是有些不妥,但胡亥長得確實太冰雪可愛了,那一雙清澈的眼瞳直直地看著他的時候,讓他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少年上卿嘆了口氣,自家大公子就是這樣一個容易心軟的人。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輕嘲,淡淡道:“小公子今歲幾何?”
“才十二,還是個孩子……”扶蘇的話音頓止。
“我十二歲之時,便已官至上卿。”少年上卿平靜地說道,他只是陳述事實。他不信胡亥真的是無知小兒,光看這孩子能令扶蘇帶他回高泉宮,又能令連起身都懶得動的嬰在那裡手忙腳亂地伺候著,就可見一斑。
扶蘇眯了眯雙目,顯然是將此言聽入了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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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離覺得頭疼,他知道小孩子比較難伺候,尤其還是始皇最寵的這一個,簡直就是全天下最難伺候的小孩子了!
“孤要騎馬,不要乘馬車。”胡亥板著一張小臉,嚴肅地吩咐著。他陪父皇出巡,本以為是多麼快活的旅途,結果事實上根本就是在受苦。道路不平,乘馬車簡直就是在遭罪,顛簸得他一路上天天都在吐。不行,他真受不了了,今天說什麼都要騎馬。
王離低頭瞅著胡亥那個頭,還有他身上那厚重的禮袍和累贅的玉飾,覺得他要是敢讓這小公子自己騎馬,說不定路上就會摔下來,況且馬是那麼好騎的嗎?就這小公子的細皮嫩肉,騎一天大腿內側就一定會被磨破的啊!王離不禁求救般地把視線投往始皇的方向,卻赫然發現後者早就登上了馬車,施施然地啟程了。
這是連自己兒子都懶得管,直接丟給他負責了嗎?王離頭疼地往四周看看,期望可以求救一下。但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沒人肯幫忙。正在王離想抓狂,不顧胡亥的意願抓著他的手往車廂里丟的時候,胡亥忽然笑了起來。
“王離,我昨夜看到你在我父皇的車廂前鬼鬼祟祟地出現過。”胡亥仰起臉,白皙漂亮的臉上掛著的是無辜的笑容,可嘴裡吐出的話卻帶著冰冷的威脅。
王離被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裡抱著的胡亥摔下去。他昨晚是去始皇的馬車換那枚錫當盧的!跟負責車馬的太僕都打好招呼了!只是沒親自跟始皇說而已!畢竟這種小事也沒必要驚擾他老人家不是嗎?雖然說天子六駕,但為了混淆視線,所有車駕都是四匹馬,連始皇都是憑心情來決定今天坐哪駕車,他只是隨便換了始皇馬車之中的一匹馬的當盧而已。而且因為當盧都是銀制的,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錫當盧的不同。
就在王離琢磨著怎麼辯解的時候,胡亥清脆的童音繼續在他耳邊響起:“你想讓我跟我父皇說嗎?他可是很多疑的。”
王離一抹額上的細汗,心想這小祖宗算是賴上他了。總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在這裡糾纏就不上路了,今天一定要到陽武縣,行程可不能耽誤了。王離重新把胡亥放回到地面,讓負責車馬的仆she駕駛著本來屬於胡亥的空車趕緊跟上始皇的車駕,而自己則去找來了一匹年幼溫馴的母馬,扶著這難纏的小公子坐了上去,自己就在前面親自牽著這匹母馬領路。
聽著這小公子抱怨不能騎高頭大馬,王離抽了抽唇角,低頭充耳不聞。他倒不覺得給小公子牽馬有什麼折辱的,只是覺得這樣的人生未免也太過無趣,怎及刀光劍影的戰場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