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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的禁足生活,並沒有讓扶蘇萎靡不振,反而就像是卸下了重擔,使得他整個人變得輕鬆自在起來。他只是隨意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袍,手中捧著一卷書簡,慵懶地斜靠在憑几上,絕對沒有往日正襟危坐時的認真嚴肅。冬日的陽光透過半開的牖窗照she進來,更顯得扶蘇臉上的表情柔和淡然,散發著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就安定平和的氣息。
少年上卿看到這一幕,直接就怔住了。雖然早就覺得依著大公子的速度,也絕不可能這麼多天都沒完成抄書的任務,其中必有緣由。但當真看到是這人自己躲懶,樂得閒散時,也忍不住有些牙根痒痒的。
“卿來啦,快坐。”聽到腳步聲,扶蘇沒有抬頭,眼睛都沒從竹簡上離開半瞬,直接開口招呼著,渾然沒把少年上卿當外人看待。
少年上卿磨了磨牙,還是走了過去,在旁邊拿了個坐墊,自覺地在大公子案幾前盤膝坐下。
扶蘇慢慢地看完這一段,才把竹簡放了下來,招呼著自家小侍讀吃糕點。他倒不是刻意慢待對方,只是這些日子懶散慣了,整日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很少見人,一下子倦怠了許多。
少年上卿也收斂了眼中的怨念,一板一眼地跟大公子殿下匯報近來幾日的事情。雖然知道對方肯定會有其他渠道可以得到消息,但他還是一一道來,順便加上帶有自己觀點的評判。
秦太后趙姬的訃聞在日前公布,秦王政並沒有明言趙姬的死亡時間,但史官記載的時候,就默認是秦王從趙國回來之後秦太后才去世。也有人猜測趙姬是身體有恙,一直撐到秦王為她去趙國報了仇才安心地合上眼,這種說法在趙悼倡後不聲不響地死去之後,更是贏得了眾多人的認可。畢竟秦趙兩國太后自年輕時就艷名遠播,卻向來不睦的傳言,整個中原人都知道。
因為趙姬已經足有十年沒有出現在朝臣面前,早已無人在意,新晉的臣子甚至都從未謀面。所以她的葬禮悄悄舉行,也沒有引起他人的猜疑,畢竟是嫪毐謀反在先,就算她與秦王政有母子的情分,也都在這件事中消磨殆盡。
少年上卿倒是猜得到秦王的心思,八成是因為他的推斷,讓秦王政以為趙姬在臨死前居然還在會情人,越發惱羞成怒,才匆匆辦了她的身後事。
不過將閭的自作聰明果然讓秦王轉移了對扶蘇的懷疑,後者的嫌疑也被洗得乾乾淨淨。
少年上卿一邊匯報,一邊話里話外地暗示著,自家大公子不要再偷懶了,這時候交上去罰抄的書,妥妥地立刻重回咸陽宮城閣議事。而且秦王說的那三卷書一點都不長,就算是罰抄百遍,寫了這麼多天還沒寫完,騙誰呢?再拖下去秦王就會以為他的大兒子在鬧脾氣要威風了,適得其反了啊!
扶蘇也看出來自家小侍讀的臉色陰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來,連忙把案几上的魚糕又往前推了推。
“這是娥英魚糕,據說是女英做給娥皇吃的,向來是楚國宮廷宴會的頭道菜。”
少年上卿看著白白嫩嫩的小魚形狀的魚糕,儘管心情煩悶,也還是給面子地拈起了一塊放進口中。香甜滑嫩的口感在唇齒間散開,這是魚肉剁碎後摻和蓮子粉蒸成的糕點,一般只有楚國才能有新鮮的河魚,在秦地極難吃到,少年上卿也是頭一次有此口福。
扶蘇看著自家小侍讀緊鎖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滿意地笑了笑。這位十二歲的少年上卿,今天穿了一身青碧色的長袍,配上脖子上的那一圈白色狐裘圍脖,倒是像個富家公子,只是每時每刻都在考慮這個思索個,總是繃著那張俊秀的臉容,實在是少年老成。
少年上卿把魚糕咽下肚,右手的食指動了動,但還是壓制住了再去拿一塊的衝動。鼻翼間除了鮮香的魚糕味道,還有著淡淡的中藥味,他抿了抿唇,彆扭地關心道:“膝蓋……如何了?”
“已經無礙。”扶蘇笑了笑,只是皮肉傷罷了,也難為自家小侍讀一直放在心上。
“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濕風,人有五藏化五氣,以生喜怒思憂恐……”少年上卿終於忍不住瞥了眼扶蘇放在案几上的書卷,讀了兩句就黑了臉,“《黃帝內經》?”
“卿也看過啊?”扶蘇尷尬地輕咳了兩聲,這是最近新整理成卷的《黃帝內經》中的《素聞·天元紀大論》篇,這本醫書他已經看了好幾天了,愛不釋手。
少年上卿感覺自己的牙根更癢了,在他抄書抄到手抽筋的時候,這位大公子居然悠閒地在看醫書?正組織詞語琢磨著怎麼勸諫的時候,沒承想對方卻先開口了。
“卿可有何志向?除了當股肱之臣。”扶蘇緩緩坐直身體,臉上也收起了笑容。
少年上卿一怔,他想做之事無非就是振興家族,在史書中留名千古,而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就必須要輔佐明君。秦王政是萬世難得一見的帝王,可惜他生不逢時,所以只能把
目光投往秦王政的諸多公子之中,卻又連挑選的資格都沒有。
扶蘇並未在意問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他低頭撫摸著郡卷書簡,坦然道:“自我開蒙之後,就不斷有人教導我,說我是未來的秦國之主。我不敢懈怠,所學所看的全都是夫子安排的課程書卷,沒有任何人問我是否喜歡。”
少年上卿為之惘然,他的個師父倒是經常在他身邊一個勁地問他喜不喜歡看書啊,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啊,他從未考慮過這種問題,也許是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年幼時所受到的奚落和歧視,讓他無比渴望能爬到高處,俯視這片土地。
“我從來只有應做何事,而不是想做何事。”扶蘇悵然地嘆了口氣。
少年上卿沉思,若說位極人臣是他應該做的,那麼他自己想要做的又是什麼?(當然是和扶蘇在一起啊╮(╯▽╰)╭)
“這十幾日,是我頭一次不用看那些深奧的書簡和繁瑣的條陳,只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看書。”扶蘇苦笑了一聲,續道,“我這樣是不是很沒用?”
是很沒用。
少年上卿用眼神回答道。
簡單來說,就是一直繃得很緊的弓弦一旦鬆懈下來,就很難再繃回去了。
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選定要輔佐的人。不過,倒是坦誠得可愛。
“善言始者,必會於終;善言近者,必知其遠,是則至數極而道不惑,所謂明矣。少年上卿徐徐道,“《黃帝內經》之中也有許多明理詞句,大公子還可多看幾日。”
扶蘇一震,沒想到自家小侍讀居然如此博覽群書,用的正是這卷《天元紀大論》篇中的語句。而且重點是,他居然還贊同他繼續偷懶看閒書?
“只是不宜拖延太久,最多再有三日。”少年上卿一邊起身一邊瞪了扶蘇一眼,繼續看吧看吧,他回去繼續抄書。本以為扶蘇這些日子怎麼著也抄了一些,所以他才抄了五十遍。看情況,他回去要繼續把另外五十遍抄完。嬰那小子估計都會背了,不行就讓他也幫忙抄吧。
少年上卿走的時候連道別都沒有,一點都不客氣地直接用袖子兜走了那一盤娥英魚糕和案几上的一支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