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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澎湃的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個無知而好奇的孩子。我國懷著膽怯的心情,在
它迴旋的淺水灣里拍濺起幾朵水花,而還未敢涉足於它那奔騰的波山浪谷之中……什麼時候
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線上去搏擊一番呢?柳青的遺產
比之某些著作浩繁的作家來說,柳青留給我們的作品也許不夠多。可是,如果拿一兩金
銀和一斤銅鐵相比,其價值又怎樣呢?
是的,這位嚴肅的現實主義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學活動中,即使創作巴掌大一片東西,
他也盡力用他獨特的藝術雕刀精心鏤刻,儘可能避免一種工匠式的製造。至於他那部未完成
的史詩《創業史》,幾乎耗去了他整個生命的三分之一。
儘管這座結構宏大的建築物永遠再不可能完整一體,而就其現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無
缺,但它仍然會讓現在和以後的人們所珍重。正如我們現在站在雅典的神廟面前,儘管已經
看不到一種完整的奇蹟,但僅僅那些殘廊斷柱就夠人驚嘆不已了。
柳青是這樣的一種人:他時刻把公民性和藝術家巨大的詩情溶解在一起。作為一個藝術
家,他始終像燃燒的火焰和激盪的水流。他竭力想讓人們在大合唱中清楚地聽見他自己的歌
喉;他處心積慮地企圖使自己突出於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嚴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
個普通公民,盡力要求自己不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他多年像農民一樣生活在農村,像一
個普通基層幹部那樣做了許多具體工作。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創業史》中那麼逼真地再
現如此複雜多端的生活——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見的每條細小的波紋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
皺摺。
真實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畢竟是會被人區分開來的。一個藝術家如果超然於廣大而
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著,也只能生產一些打扮精緻的工藝品;而帶著香氣和露水的
藝術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這就是藝術家柳青的畢生信仰。對於今天的作家來
說,我們大家不一定都能採取柳青當年一模一樣的方式,但已故作家這種頑強而非凡的追
求,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尊敬和學習的。
作家當年毅然地離開繁華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個破廟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瑣碎地掃
描著周圍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射到更廣大的世界。他一隻手拿著
顯微鏡在觀察皇甫村及其周圍的生活,另一隻手拿著望遠鏡在潦望終南山以外的地方。因
此,他的作品不僅顯示了生活細部的逼真精細,同時在總體上又體現出了史詩式的宏大雄
偉。只有少數天才才能把這兩個方面統一起來。當我們讀《創業史》時,常感到作品所展現
的整個那段生活就像一條寬闊的長河在眼前淌過;而在這條波濤洶湧的長河中,我們如果在
任何一個灣道里停下來,便會發現那裡也是一個天地——而且每一處都有一種獨特的風光。
像《創業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兒子生祿在屋裡談話的那種場面,簡直讓人感到是
跟著這位患哮喘病的老頭,悄悄把這家人的窗戶紙用舌頭舐破,站在他們的屋外斂聲屏氣所
偷看到的。
作為一個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響的小說藝術家,柳青的主要才華就是能把這樣一些生
活的細流,千方百計疏引和匯集到他作品整體結構的寬闊的河床上;使這些看起來似乎平常
的生活頓時充滿了一種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歷史的容量。毫無疑問,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創
作活動說明,他並不僅僅滿足於對周圍生活的稔熟而透徹地了解;他同時還把自己的眼光投
向更廣闊的世界和整個人類的發展歷史中去,以便將自己所獲得的那些生活的細碎的切片,
投放到一個廣闊的社會和深遠的歷史的大幕上去檢查其真正的價值和意義。
他決不是一個僅僅迷戀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這樣,他也許只能給我們留下一些勾勒
得出色的素描,而不會把《創業史》那樣一幅巨大的油掛在我國當代文學的畫廊里。
沒見過柳青的人,都聽過傳聞說這位作家怎樣穿著對襟衣服,頭戴瓜皮帽,簡直就是一
個地道的農民,或者像小鎮上的一個鐘錶修理匠。是的,他就是這副模樣。可是,這樣一個
柳青很快就能變成另外一個柳青:一身西裝,一副學究式的金絲邊眼鏡,用流利的英語和外
國人侃侃而談。有關國內和國外的政治、經濟、民族、歷史、文化、地理,幾乎世界上的一
切方面都在這個貌似農民的作家的視野之內;而且他不僅通曉這些方向的問題,也往往對這
些問題有一種叫你感到新奇而獨到的見解。在他晚年換過幾處的寓所的牆壁上,沒有什麼其
它裝飾,往往只掛一張中國地圖和一張世界地圖。
他會不時走到地圖前,用枯瘦的手指頭一下子指住他正在談論的中國或外國的一個地
方。他有時會指著地圖,給你講述半天有關英國或法國農業的歷史和現狀、有關加拿大小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