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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客氣。”她合住那本雜誌,起身進了值班室。
他跑進去,準備去拿那網兜。
她把雜誌放在桌子上,轉過身子去說:“網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說完就在前頭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後邊,穿過樓道,然後又順著樓梯口拾級而上。
在上到第二層的時候,他突然想:她為什麼不把那個網兜放在一樓的值班室,而放在樓上她的宿舍呢?是醫院有規定?這不大可能。那麼……已經到她房門口了。她開了門,熱情地招呼他進了宿舍。
進了宿舍以後,她指著桌前的一把椅子,說:“你先坐坐,我給你收拾一下收拾?他發現他網兜里的東西東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間的各處。
她開始一件一件往網兜里收拾。
他坐下來,莫名其妙地想:為什麼這樣?難道需要這樣?
他的思緒頓時像一堆麻一樣亂。
他進而發現,桌子上擱兩個茶標,而且裡面都放好了茶葉,但沒有倒水,看出這是一個精心的待額準備。待客?是他嗎?這真有點叫人摸不著頭腦……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網兜,轉過身叫道:“噢,我看!
讓你干坐著!叫我給你倒水!”她麻利地提過暖水瓶來,給兩個茶標里注滿了開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說:“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臉有點紅,面對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標抿了一口,同時也勸他說:“你喝點水吧……”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種溫馨的、彆扭的氣氛,登時使他敏感地意識到他已經央臨一個什麼樣的境地了。現在立刻離開這裡也許太粗暴了,而稀里糊塗坐在這裡又是……沒個合適的形容詞……生活,生活,常常這麼地難為人!
“你在哪兒工作呢?”
“煤礦。”
“煤礦?”
“噢。”
“遠嗎?”
“離這兒二百里路。”
“搞技術還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為什麼?”
“你根本不像個工作。”
“那工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們習慣認為工人都是一些粗壯的、粗魯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礦工人,在人們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沒有開化的野蠻人,喝酒,說粗話,打架……”“嗬嗬……你真會說話。我可並不那麼認為。我只是覺得你不像個工人,更不要說像個煤礦工人了。”
“這說明你並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許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礦的井下工。”
“聽說煤礦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聽說煤幫工人成家困難?”
“是的。”
“現在許多女的都很世俗,認為只有找大學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實,照我看,一個家庭美滿與否,根本不在於你找個什麼職業和職位的人。當然,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噢,你讀過《安娜·卡列尼娜》?你們還讀文學書?”
“工人怎麼連書都不讀了呢?就說我們同代人吧,其實礦工中許多人讀的書並不比社會上其它行業的青年人少。他們雖然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地下,但他們的內心世界並不狹校甚至我敢說,在外人不太知曉的這個世界裡,有許多極其優秀的人……這無法給你更詳盡地解釋……”“那麼你喜歡《安娜》中的哪個人物?”
“比較而言,我喜歡列文。”
“我喜歡吉提……你那樣斜著身子坐不舒服……”“對不起,我的腰有點毛玻”“怎麼?”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點傷。”
“噢,井下一定危險?”
“是的。經常有負傷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準備調一下工作嗎?”
“不。儘管那裡很苦,並且有死的危險,但我已習慣我的工作。當然更主要是,我也熱愛我的工作。”
“……我沒有猜錯你。你是一個不太平凡的人。”
“謝謝你。這際上我再平凡不過了。”
“我這不是一般意義上認為人是個英雄或模範。”
“我知道這一點。”
“允許我說句玩笑話,像你這樣的煤礦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會有人……”“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雖然出身幹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當幹部,但她對我的感情始終如一……”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來,去收拾剛才已經快要收拾好的網兜。
他也站起來,將深沉的目光投向牆上的一張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單純,只有無邊的大海和無邊的藍天。水和天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網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後在自己的桌子抽屜里翻了一陣。她拿出一個小紙盒,塞在那個網兜里,然後就鄭重地把這一嘟嚕東西給他。
他瞅了一眼那個小紙盒,說:“這是?……”“這是新出的一種特效跌打丸,對你的腰傷肯定管用。”
“太謝謝你了。”
“別客氣……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說。
他沒有拒絕。
他們相跟著下了樓梯,穿過樓道,穿過院子,一直到醫院的大門口。
兩個相互間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樣親切地道了別,然後轉過身各走各的路了……
在茅盾文學獎頒獎儀式上的致詞
非常感謝評委們將本屆茅盾文學獎授予我們幾個人。本來,還應該有許多朋友當之無愧地集成受這一榮譽。獲獎並不意味著作品的完全成功。對於作家來說,他們的勞動成果不僅要接受當代眼光的評估,還要經受歷史眼光的審視。
以偉大先驅茅盾先生的名字命名的這個文學獎,它給作家帶來的不僅榮譽,更重要的是責任。我們的責任不是為自己或少數人寫作,而是應該全心全意全力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的精神需要。我國各民族勞動人民創造了輝煌的歷史壯麗的生活,也用她的辱汁育了作家藝術家。人民是我們的母親,生活是藝術的源泉。人民生活的大樹萬古常青,我們棲息於它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歌唱。只有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我們才有可牟把握社會歷史進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創造出真正有價值的藝術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無數胼手胝足創造偉大歷史偉大現實偉大未來的勞動人民身上領悟人生大境界、藝術的大境界應該是我們畢生的追求;因此,對我們來說,今天的這個地方就不應該是終點,而應該是一個新的起點。
謝謝。
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
我感評委們將本屆茅盾文學獎授予我和另外幾位尊敬的同行,就我個人而言,獲此殊榮並不平靜。毫無疑問,還有許多朋友本應該當之無愧地受這一榮譽。
獲獎並不意味著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為作家的果不僅要接受現實眼光的評估,還要經受歷史眼光的審視。
在當代各種社會思cháo藝術思cháo風雲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審理想從事一部多卷體長篇小說的寫作,對作家是一種極其嚴竣的考驗。你的決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可能被狂風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隨時都可能垮掉。我當時的困難還在於某些甚至完全對立的藝術觀點同時對你提出責難不得不在一種夾fèng中艱苦地行走。在千百種要戰勝困難中,首先得戰勝自己。
但是,我從未感到過勞動的孤立。許多同行和批評界的朋友曾給過我永生難忘的支持和透徹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體會到,如果作品只是順從了某種藝術風cháo而博得少數人的叫好但並不被廣大的讀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數作品只有經得住當代人的檢驗,也才有可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那種藐視當代讀者總體智力而宣稱作品只等未來才大發光的清高,是很令人信服的。因此,寫作過程中與當代廣大的讀者群眾保持心靈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貫所珍視的。這樣寫或那樣寫,顧及的不是專家們會怎樣說,而是全心全意地揣摩普通讀者的感應。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敗筆最後都是由讀者指出來的;接受什麼擯棄什麼也是由他們抉擇的。我承認專門藝術批評的偉大力量,但我更尊從讀者的審判。
藝術勞動應該是一種最誠實的勞動。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虛假的聲間可能瞞過批評家的耳朵,但讀者能聽出來的。只要廣大的讀者不拋棄你,藝術創造之炎就不會在心中熄滅。人民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我們棲息於它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歌唱。
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對中國這膛村的狀況和農民命運的關注尤為深切。不用說,這是一種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關注。“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土地愛得深沉……”(艾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這億萬平凡而偉大的人們,創造了我們的歷史,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決定著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未來走向。那種在他們身上專意尋找垢痂的眼光是一種淺薄的眼光。無經政治家還是藝術家,只有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才有可能把握住社會生活歷史過時程的主流,才能使我們所從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價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絕對不能沒有致敬。我們只能在無數據胼手胝足創造偉大生活偉大歷史的勞動人民身上而不是在某幾個新的和古老的哲學家那裡領悟人生的大境界,藝術的大境界。
《平凡的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成為過去。六年創作所付出的勞動,和書中那些勞動動者創造生活所付出的艱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要深深地感謝《花城》文學雜誌社會及謝望新,《黃河》文學雜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部及葉詠梅,特別感謝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及本書的責任編輯李金玉,他們熱情而慷慨地發表、播出和出版了這本書,才從書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創造這些故事的人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