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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的壓迫感如此。人際關係也如此。

    主任成為我身邊一個廢物般的存在。縱使燃燒的眼睛從不熄火,我的皮膚已經不再感到被注視的燒灼。習慣了,不痛了,類似長期受虐後的情感遲鈍。

    三月過去了,四月也過去了,選舉的是非依舊不斷增溫。槍擊案的真偽之辯,把這座城市的心臟扯成兩半,互指對方撒謊,互潑語言硫酸。

    我的心卻是冷得發青,跟海豚商量把贏來的賭金捐出去。

    照樣上班,照樣不穿裙子。照樣在自己的柜子里發現這樣的紙條:你昨天穿了灰色的線衫,我穿了粉紅色襯衫,可見我們很有默契。我猜你今天會穿那件牛仔褲,於是套上馬靴來搭配你;但是,你竟然穿了格子襯衫,比我預期的更好,更靠近我的心意。

    我把紙條扔進垃圾桶。妄想者是人世間最高明的邏輯手,可以把所有不相干的變成相干,令毫無關聯的產生關聯。無論我穿的是灰色線衫、紫色背心、卡通T-shirt,還是棉布睡衣,都絕對可以搭配他的粉紅色襯衫。他是最天才的推理高手,沒收一切的意外與偶然性。

    我不該打開那些字條的,他的留言令我憤怒焦躁。但是我無法不去看,無法制止自己去追問“什麼”──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他在想什麼?為什麼他這樣說?我該修正自己的言行,迴避他的想像力嗎?

    鯉上癮 第二部分 不曾發生的事(10)

    我無法停止想像他,無法停止想像“他是如何想像我的”。有時候,我會在他不經意的言行之中,反覆復考這“不經意”是否真如表象一般“不經意”,可不可能“其實”另有別的意思?

    他果真讓我與他產生關連。隱密而難以言傳的、施與受的關連。*與受虐的循環。

    我開始妄想他是怎麼妄想我的,覺得自己也被他的錯亂“錯亂”了。

    李教授,這就是我害怕的原因。是我的恐懼讓我打開電腦,上網搜尋你的email,寫這封信給你。

    我以為我有能力將他作廢,杜絕他對我的影響力。曾經,我努力地漠視他,將他打入意識的邊區,把他當作一個廢人。我把他寫來的紙條一一銷毀,像對付一個討人厭的字,借著不用不看不讀不寫,讓它通向沉默,成為一個作廢的、死去的字彙,退化成一個沒人看懂的符號。

    但是它不會死。作廢的字其實不會死去。偷偷摸摸呼吸著,在邊界晃動,等待意義,等待甦醒。只等著有一天,有哪個人看它一眼,讀出聲音,它就復活了。就像那一天,我突然從自己的位置站起來,越過半個編輯台,對著他大聲咆哮起來。

    意義甦醒,擴延,啟動了想像力。

    辦公室里響起了細細碎碎的、話語的磨擦聲。

    7.

    下班後,副總把我叫進會議室,要我把故事從頭講一次。

    他聽得津津有味,在我提供的細節之外要求更多的細節。仿佛溜進了別人的臥室,挨著床單的皺褶聞嗅著,探勘毛囊與腺體的秘密。一個典型的記者。

    “你自己呢?你怎麼解釋這件事?”副總問。

    “我覺得他病了,他需要幫助。”

    “為什麼你不早點說?”

    “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有點反權威……”我苦笑著,“而且我最初以為他只是誤會了我,追求不成應該就會算了吧。哪知道……”

    “你希望我做什麼?”

    “好像不能做什麼啊,”我說,“我不覺得這是性騷擾,所以我不主張懲處。這好像也不是過度追求,因為他並沒有追求我,他根本就認為我已經跟他在一起了。”

    副總興味盎然的臉上,浮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也許對他來說,一個人犯下性騷擾或性攻擊,比“得了精神病”要來得名譽一些。

    “你沒有嗎?”副總問,“你沒跟他交往?”

    “當然沒有!”我很驚訝副總居然這樣問。我再強調一次:“他生病了,他有妄想症。這不是性騷擾,他需要的不是懲罰。”

    “但他說的是另一個故事。”副總說。

    “誰?”

    “……”副總笑得深沉,解剖刀一般深沉。

    “你是說主任嗎?”我調整了坐姿,免得摔出椅子,“他跟你談過了?什麼時候?”

    “三個月前吧,選舉過後,”副總算了算日子,“五月,應該是五月初,他主動來找我談的。”

    “談什麼?他怎麼說?”

    “他很苦惱,他說你纏著他,指控著一些沒發生的事。”

    我的肩膀瞬間僵硬,豎起來。腦袋空了幾秒,再恢復思考。

    “你有病史,不是嗎?”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落難的貓,渾身背著理不清的亂毛。

    “上一次留職停薪,兩年多以前,你住過院的。對不對?”

    我氣得頭皮發麻。但是這環境裡某種監視性的善意並不容許,不容許我梳理毛髮。

    “你怎麼知道的?”我問。

    “海豚告訴我的。”副總說,“海豚沒有惡意,他比誰都擔心你。”

    我不敢發飆。我沒有憤怒的資格。

    假如我發脾氣,他們會說我躁症發作。

    鯉上癮 第二部分 不曾發生的事(11)

    倘若我大哭,就是新一波的鬱症再起。

    疾病像魔咒定住了我,剝奪我的情緒、意見,與表達。

    我不可以傷心,不可以憤怒,因為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被當作症狀。

    8.

    我走出會議室,穿過流言籠罩的編輯台。

    眾人的善意漫開來,糾纏著好奇的憐憫,與流言一起追上來,繞過我發麻的皮膚。那眾人的善意啊,荊棘般蔓生著,洪水般淹上來。虎視眈眈地擴散,仿佛饑饉或疫病。仿佛淹過麥田的鳥群。

    SohereIam.於是我到了這裡。在書寫當中向你現身,與你相聚。

    “海豚很擔心你。”副總說。

    “聽說你上一份工作,在公共電視,跟一個男同事也發生類似的事。”副總聽海豚說,然後再向我確認。

    但是,就算是一個苦於幻聽的人,也有實實在在聽見的時候。

    就算是一個自溺的鬱症患者,也總有該哭的時候。

    就算是一個偽病狂,在自殘自傷自剁手腳只為賴在醫院、拒絕加入崇尚競爭的成人生活之餘,也總有、總有、真正生病的時候。

    “欲望號街車”里的白蘭琪,縱有嚴重的說謊症,然而,當她說妹婿試圖施暴於她,她說的是真話。

    我看過醫生,我接受診斷,成為一個病人。主任不覺自己有病,不曾接受診斷,因而享有“正常人”的身份,取得敘述的資格、定義的特權。但有沒有可能,這是他的第一次更年期,第一次精神危機?這是他第一次失控?就像李教授你那些正派的學術同僚,總有那麼一兩個,在昏暗的研究室里、某個苦郁的深秋,恍恍惚惚將女學生扔進沙發,強行剝開她的衣服。然而事後,沒有人敢相信這樣一個高尚的學者,如何可能做出如此喪失格調的事。

    於是女學生被孤立著,像我一樣,被孤立在這“事物的單一性”里。

    僅只發生一次的事,不算發生。是的,假如我們仰賴的只有邏輯,那麼是的,不曾施暴的人不會施暴,病過的人會再犯病。

    為了理直氣壯地抗辯,我必先大方招認:是的,我曾經發瘋,瘋到半夜自床上起身,拿刀將自己的長髮斬斷(為了服從那無可抵賴的、腦中的聲音)。瘋到看見自己的*登上Vogue封面,驚慌失措將雜誌偷出咖啡廳,卻在回家的路上,於報攤撞見剛上架的Elle,翻開內頁,看見陌生男子與我的合照。瘋到以為除了建平之外還有人愛我,並且真實而痛切地經歷了,此生最激烈的愛情。

    除非瘋狂無可抵達的,高峰經驗。

    9.

    他是我在公共電視的同事,一個剪輯師。我能說的只有這些,很難再多了。因為我已經忘了。而所謂的復原,就是遺忘吧。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我只記得他好愛好愛我,我一生從來沒有被那樣愛過。那時我好快樂。

    但是現在,我想我有足夠的現實感去承認,承認那段戀情從頭到尾,全部出自我的誤認。我誤認得那樣深,以至於,那強烈被愛的激情,並未隨著我的“清醒”而逝去。

    李教授,你曾經在夢裡痛失你最愛的人嗎?你驚嚇地張開眼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落在哪一段時間的凹痕里,直到你恢復知覺,確認自己從睡里醒來,才放寬了心,知道剛剛經歷的只是幻夢,然而那痛心的感受,那痛苦到無法呼吸的感受,是不會消逝的。你於假夢之中真切地體驗了“痛失所愛”的感受,並且真的、痛到、無法呼吸,唯有醒來才能解救,才能解除那絞刑般的窒息感。你在醒來許久之後,依舊感到疼痛,你努力呼吸,讓自己復活,在緩緩恢復平靜之後,摸到一臉自己的淚。

    事情的經過也許是假,愛與痛卻是真的。

    真的。我此生最激烈的愛情,唯瘋狂才能抵達的高峰經驗,都是真的。

    卻也都忘了,像個老太太,逝水中撈不回漂走的細節。一如卡夫卡筆下,那隻變成人類的猿。

    被捕的人猿關在牢籠裡面,發現只有人類得以在籠外走動,於是他學習做人,以人的記憶取代猿的記憶。為了不再重返那個白色房間,我努力革除過去,進入遺忘。我跟那隻人猿要的都不是自由(這世間哪有那麼好的東西),我們只求一條出路而已,一種被“釋放”的可能性,管它向左向右通向哪裡,只要能出去就好。

    假如我緊緊抱住過去不放,執著於那些記憶,就無從取得如此優秀的成績(醫生總愛說:有進步,有進步,你進步得很快……)建平溫柔的陪伴、海豚善意的勸解,緩緩推著我離開,離開那個地方,並且不再回頭。假若我執意於那份、對剪輯師的瘋狂愛情,大概就只能繼續待在那邊,無從來到這裡。

    但“那裡”難道不也是我嗎?

    建平的監護,將我推向遺忘。愛的監護,領著我離開自己。那些善意、陪伴、勸告、治療,幫助我離開自己的夢,也造就了我的孤獨。

    建平因為愛我寵我,無條件接受我的說詞。然而我心底知道,他之所以相信我,相信我“被主任的妄想獵捕”,是因為他自覺必須“通過相信我來保護我”。建平一點也不在乎誰是誰非,只在乎我。他無條件地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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