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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我不需要的。
我要的是“有條件的信任”。通過理解與說服而來的信任。我自己爭取來的。
所以我找上了你,李教授,我需要第三人的信任,需要你相信我所說為真。否則我的故事,便仿佛不曾發生,而我這個人也會隨之化作一個、仿佛被淡化了的影子,失去做人的資格。
卡夫卡的人猿,以人類的語言追憶著過去、身為猿猴的感受。但是他說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無法重探猿猴的精神狀態。他襲取了人類的特權,養了一隻母猩猩,在她的陪伴下獲得安慰,仿佛他還是一隻人猿。在那幼小的母猩猩眼中,藏有一絲尚未馴服的、野獸的凶光,一般人或許看不出來,他卻是一看就明白。
那隻母猩猩眼中,埋藏著一個第三空間。一個介於記憶與遺忘的,第三地。
我在主任眼中,認出了那個地方,也在你的眼中認出了,那種,我也曾經有過的,熱烈的燃燒。
鯉上癮 第二部分 橋上的孩子(1)
文/陳雪
忙碌而嘈雜的鬧市里,一手拿著紅白塑膠袋一手拼命把客人遞過來的貨物包裝起來,一手收錢一手找錢,時而跟客人討價還價,時而留心有沒有人趁亂偷東西,還要注意遠方有沒有警察來取締的買賣過程里,女孩很小就學會了將自己隨時抽離所處環境的本事,她有時跳躍進人群里,化身成那些青春洋溢衣著漂亮的女孩,仿佛是她在逛街買東西,有時她混進合樂的家庭里變成爸爸媽媽牽著抱著的小孩,興致勃勃地要買這買那吃著冰棒糖果不斷地撒嬌,有時她遠遠逃離這紛亂的鬧市進入一個非常安靜廣大的神秘古堡,在那兒她成為憂鬱而孤獨的公主在等待騎著白馬前來營救的王子,有時她是只輕快伶俐的小鳥飛入森林唱歌跳舞,有時又成為海里遨遊的小魚,她飛升到這橋的上方接近天空盤腿坐在雲端向下俯瞰,可以將她腳下的世界看得非常清楚,這橋不到兩百公尺的長度,連接著兩個熱鬧的街道。
因為橋上都蓋滿木造違章建築,得繞到這些屋子後頭才看得到橋下的河水,她很喜歡趁著買東西的空當偷偷溜進這些在她眼中看來非常不可思議的、從河中伸出幾根大木頭支柱撐起、好像水裡長出的蘑菇之類的屋子,她認識幾個孩子就住在這種房屋裡,清一色的這些屋子都非常簡陋,大大小小的合板拼拼湊湊地隔成房間客廳廚房廁所,一大家子就擠在這屋裡,骯髒腥臭的氣味從河水飄進屋內,家裡的廢水垃圾穢物也是直接排進河裡,經常可以看見男人或是小男孩打開後門拉下褲襠拉鏈掏出性器對著河水撒尿,因為兩岸被這樣的屋子占滿,於是這幾乎不是一座橋而只是這條街道中間比較狹窄的部分。那個時候豐原的鬧區還未因麥當勞的進駐而轉移到中正路,而是分散在三民路、廟東、復興路這幾個區塊,她跟父母所營生的攤子就在復興路這兒,橋邊有條“竹筒巷”非常著名,竹筒巷裡賣著南北雜貨、糖果零食、衣服鞋襪,店面都非常小,一條幾百公尺的狹小巷子擠了上百家小店,年節時客人多到常有人被擠得大呼小叫,她常被父母差遣到這兒來換零錢買東西,那充滿了各種食物什貨的狹窄巷弄總是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氛圍。竹筒巷在她高一暑假被一把無名大火全部燒毀,現在變成公有停車場,連帶旁邊她經常推小車去賣東西的菜市場,一併都被徵收了。
女孩的父母在這條路上營生,從賣盜版錄音帶跑警察的流動攤販,後來轉賣過工廠倒閉廉價收購來的布鞋球鞋網球拍,賣過各式各樣四處找來的倒店貨,最後開始租一個固定地點賣女裝,那個地方原本是隔壁舶來品店旁邊的車庫門口,一開始在父親自己拼裝的三輪車後的平台上擺放堆積幾公尺高的衣服,女孩經常被淹沒在衣服里假裝自己在游泳,後來車子平台不夠大,就用鐵架鋪上幾張三合板做成更大的台子,讓客人可以圍繞著這平台挑選衣服,女孩跟父母都站在台上俯視著洶湧的人cháo,之後房東拆掉車庫蓋了簡陋的鐵皮屋出租,他們就跟另一個賣皮鞋的伯伯合租了那小店,雖說是店面,但因為非常簡陋只能算是有加蓋的攤販,他們的攤子以廉價的衣服,微薄的利潤,加上比常人更瘋狂的買賣方式聞名這夜市,他們稱做“武場”,得扯著嗓子大聲叫賣,像拍賣大會似的,他們的攤子生意非常好,幾年後房東將鐵皮屋改建成正式的店面,其實還是鐵皮屋,但店面加高加大房租立刻翻了幾倍。
鯉上癮 第二部分 橋上的孩子(2)
小學跟國中時期,因為長期的叫賣吆喝女孩子經常都啞著嗓子,人們都忘記她原本的聲音是什麼了,因此女孩子無法參加合唱團,其實女孩的聲音非常好聽,唱歌說話都該是甜美動人的,但那已經是只有夢裡才會出現的聲音了。
女孩的喉嚨發不出她想像中的聲音但她的腦中自有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女孩不需要日以繼夜不斷地吆喝“一件一百”“三件兩百”,女孩纖細的手指在空中書畫舞動,無形的字跡,無聲的歌曲,女孩很小就知道如何使自己脫離這所在的世界,那時她還不是一個小說家,但已經顯現出那姿態,女孩的腦中充滿了故事,想像與虛構是她存活下來的方式。
那天特別長,推著行李車穿過人cháo洶湧的機場大廳,到馬航櫃檯託運行李確認機位,手續都辦好之後是二十三日傍晚,跟前來送行的朋友一起吃過漢堡聊天笑鬧,八點四十分進入候機室,隨著中途轉機的、跟我一樣從中正機場起飛的各種國籍種族膚色年齡的乘客魚貫穿過封閉狹長的空橋,進入飛機內里,然後九點三十分飛機開始運轉滑行升空,在昏睡與發呆的中間吃過兩頓乏味的飛機餐,吞了胃藥鎮定劑,喝過紅酒,看了幾部電影片段,昏迷幾小時做了幾個時空交錯的夢,醒來後喝了咖啡、果汁,跟鄰座的馬來西亞女孩簡短地聊天,拿出背包里的小說隨意翻閱,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里我不知道多少次起來到走道上閒晃,經過十四個小時的飛行飛機終於降落,空橋故障,耽誤了一些時候才下飛機,忐忑地過海關,然後再推著行李車到入境大廳,沒有帶手錶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還沒看到天空,分不清時序的變換,身上只有薄薄的格子布連身背心裙感覺到冷,我推著行李車上坡道,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小東西,我在這兒呢!”
我抬起頭就看到你了。
似乎比記憶中縮小了一號的你,你在信里說自己瘦了好幾公斤,白地兒藍色細條紋襯衫深藍色長褲球鞋,頭髮理得短短的,遠遠就可以看得到你靦腆的笑容,真的是你,與我記憶里的那人依然相仿。
還是二十三日,還是傍晚,當然是因為時差的緣故,但我卻覺得仿佛是做了一場夢,還在夢裡就看見你了。上了你的車,一路奔馳,沿途我不斷握著你的手,太多話來不及說只有不停地笑。馬路上疾駛的車輛伴隨著逐漸下降的氣溫,突然聽見收音機里播報著,“現在是洛杉磯時間下午六點半”,華人電台主持人說著標準的普通話,我在心裡默念一遍,然後就笑了。
原來我不在台灣,我在洛杉磯呢!這是當然的,只是沒有意識到這中間時空的轉換,環顧四周,高速公路上的路標都是英文字沒錯,旁邊汽車裡的駕駛員幾乎都是白人,我按下一個按鍵,傳送,每天我都是這樣將電子郵件傳到你那兒,你幾乎也立刻就收到那些信件,然後我的電話鈴聲響起,你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我們存在的是這樣一個世界,雖然相隔千里,卻仿佛聲息相聞,只要按下一個按鍵就可以將我輸送到你身邊。
我們斷斷續續說著話,你說帶我去吃飯,我才吃過早餐現在竟要吃晚餐了,然後你又表演單手開車,一手緊緊握住我,好像是剛要離開那天跟你一起到學校去的路上,為了擦拭我臉上的淚水,你忙碌地用左手一下轉方向盤一下排擋,空出的右手一下子撫摸我的臉一下子握我的手,其實我根本沒有離開對吧!從那天開車到學校的路上我哭了之後你就把車掉頭回家,在路上看見許多車輛跟我們相背遠離,然後就到了此時,我們要一起去吃晚餐,中間這幾個月仿佛並不存在。許多個白天黑夜我抱著貓咪一字一句在那兒敲打鍵盤寫下給你的信件,幾百封電子郵件,你笑說如雪片飛來如大水滔滔的我的信,按著滑鼠左鍵就可以快速瀏覽也可以全部取消的,那些過程,仿佛都消失了,那些黑夜白天,兩地相隔,八個小時的時差,仔細換算著時間,你是晚上十二點就是我這邊的下午四點鐘,不知道該說晚安還是早安,你總弄不清我吃飯了沒,我幾乎是要跟你說過電話才開始我的一天,錯亂的時間,紛沓的記憶,消失在你熟悉的舉動里。
鯉上癮 第二部分 橋上的孩子(3)
我既不是在台灣也沒有在洛杉磯,我既不曾搭上飛機也就沒有下了飛機,不只是因為時差的緣故我總是覺得恍惚,當時我遺留了什麼在你的屋裡,此刻我又忘卻了什麼在台灣的機場,來去之間,意識不斷膨脹濃縮,你忽遠忽近忽而消失忽而出現,出境大廳與入境大廳,城市與城市、機場與機場、行李車與行李車,護照與簽證,二十三日並非以情節串成也不照時間鋪排,而是以相同符號不同文字的物件跟順序相反的動作剪接拼貼而成。
夢境現實已沒有界線,時間或加或減、延長或縮短,我乘著飛機到達你所在的城市,那一天非常漫長也無比簡約。
就著床邊昏暗落地燈的微光你撫摸著我的臉,被褥里瀰漫著我們的氣味,你說:“好像很熟悉但是不知道你,等待了那麼久讓我驚慌,快說點什麼讓我進入你的世界。”
熟悉又陌生,對於世界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感覺,即使在你面前也是如此,寫了那麼多信講了那麼多電話,其實我們根本不熟對吧!我大概也不會跟誰真正地熟悉起來。對你來說我只是個小女孩,沒辦法想像我如何寫出那些離奇的故事,旁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都是個奇怪的女孩,蒼老的靈魂裝在孩童的身體裡,三十歲的我應該算是女人了,但親密的時候情人都把我當成一個孩子,你也是這樣看我的,喊我小妹妹、小東西,仿佛我真只是個孩子,那我就來說說橋上孩子的故事吧!在這個重逢的夜晚,說一個故事讓這幾個月的空白顯得不那麼可怕,這是個說故事的夜晚,不說那些寫在書本里讓人揣想我的性傾向政治態度私生活的奇情小說,說說我自己,我說你聽聽。
是十歲吧!或者更小,那時爸媽在豐原復興路的橋邊擺攤賣錄音帶,當然大多是盜版的,還沒有鐳she唱片只有卡帶,卡帶分成大小兩種,大的那種幾乎跟錄影帶一般大小,現在已經看不到了,小的當然就是現在我們還買得到的普通錄音帶,我們用鐵架當支柱搭起架子,上頭鋪著木板大概兩公尺長一公尺寬,木板上整齊地鋪著塑料布,上頭堆堆疊疊擺了數不清的各式錄音帶,媽媽總是細心地把最暢銷的、她自己喜歡的、剛出版的分門別類排好放在顯眼的地方,爸爸則是任由帶子亂成一團心想反正待會兒客人還不是會翻亂。在一座橋的兩端,爸爸在左手邊,媽媽在右手邊,各自擺著攤子,他們的攤子特色不同做生意的風格也是兩樣,中間隔著兩百公尺距離,剛好可以招攬來自兩端的人cháo,一個不放過,那時民國七十年左右,經濟正在起飛,生意好做極了,我的工作是推著塑料小推車在橋上來回跑,幫忙補貨招呼客人跑腿打雜順便吆喝叫賣,爸爸說:“去跟媽媽拿十卷某某某的帶子。”我就往右手邊跑,氣喘吁吁地來到媽媽這邊,趕快把帶子裝到車裡,媽媽又說:“去跟爸爸換零錢,十元五十元的都要,順便買杯冬瓜茶給爸爸喝,回來幫我帶碗米粉湯。”於是我又飛快地推著獨輪小車跑向左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