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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上癮 第二部分 不曾發生的事(4)
一輛轎車跟上來,我警戒地拉開距離。
對方輕輕按了兩聲喇叭,像兩聲淡淡的咳嗽,昭告著不請自來的善意。
是他。
“你住哪?要不要送你一程?”
“不用了主任,我家很近。”
“女孩子家,太危險了吧。”
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子家”跟“老百姓”這種詞彙,總瀰漫著一股陳腐的氣息。講話的人仿佛站在高地,既不是老百姓,也不是“你們”女孩子家。
“很安全的,”我說,“半夜裡追我的,只有小狗而已。”
“讓我送你吧。”他把車停下,打開車門。
“順路嗎?主任你住哪?”
“汐止。”是啊,我聽說了。他們傾向在南港或汐止買房,在報社得到一份工作,就可以做一輩子。五十歲升上主管,再進行地理上的升級,把住家移到“孫中山紀念館”周邊。
我上了車。在一根煙的時間裡,交換了家庭狀況這一類面試或問卷必填的、毫無個性的資訊。下車。謝謝。晚安。再見。
第二天,大選之日,提早兩小時上班。傍晚五點下樓,推開鐵鏽的大門,“主任你怎麼,怎麼會在這裡?”昨夜搭過的那輛轎車,停在鐵門外的巷子口,仿佛不曾離開。
主任熄了煙,隨手指了指,“來附近看朋友,好巧,我來拿車,正要走呢!”
“今天提前上班……”
“我知道。順便送你吧。”
一上車,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對。車子是熱的,一點也不像主任宣稱的,停在路邊等著發動。我不做聲,讓車子轉上忠孝東路。主任打了方向燈,車子開始向左移,“主任,”我急忙說道,“報社在正前方,不需要左轉”。
“我們去別的地方,我有話跟你說。”
“但我現在正要去上班,”我的聲線變硬了,“有話進辦公室再講。”
他遞來一支煙,我說我不抽。
“給我幾分鐘就好,”他將方向盤向左旋,同時將脖子扭向右,直直盯著我,說,“我知道你很喜歡我,我想讓你知道,我也很喜歡你。”
我的腦袋一空,感覺自己的背脊化做刀鋒。一身金屬的冷。
“主任你誤會了,”我拿出成年人該有的世故,“假如我曾經做了或說了什麼,讓你產生這樣的誤解,我現在就跟你道歉。”
“我誤會了?”主任繼續開了一段,將車子停在一處潦糙的工地外邊。
“對不起,”我說,“我跟你之間、真的沒有、這種東西。”唉,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字眼。
“是我誤會了嗎?”
“是的,你誤會了。”我一點也不想再重複“誤會”兩字卻不得不一再重複,深怕他“誤會”我說的“誤會”。
投票日,全民放假。工地內外空無一人,隨地可見置人於死的鐵器。主任是個斯文的人,但我並不了解他,我應該要怕。
這片工地位在“信義計劃”核心區,預告著一坪百萬的富豪生態。主任點起煙,深深吸一口。這片工地跟他的中年一樣,面向著著未來。未來許諾了一棟華美的屋宅、年輕的女人、泳池邊的酒杯、錢的狂歡。我們身在廢墟般的工地里,面向著未來。一切尚未完成,可能永遠都不會完成,就像北海岸的三芝路段,那片始終不曾完工的渡假別墅,荒棄在樂園般充滿未來感的線條里。三芝飛碟屋,本名“海上璇宮玲瓏屋”,1970年代末期起造,1980年遭遇第二次石油危機,倒閉停工。9年後,1989年股市上萬點,淡水“海中天”每日食客五千人,海中天老闆找來宏國建設,續建飛碟屋,改名“三芝龍港休閒俱樂部”,1990年股市摔到兩千四百多點,飛碟屋再度停建。
鯉上癮 第二部分 不曾發生的事(5)
二三十年的荒蕪不夠,還能再荒蕪二三十年。塗鴉客來這裡作畫,電影在此地取景,部落客來拍照,信邪的來找鬼。飛碟屋跟所有失敗的夢一樣,染上前衛的光暈,以“廢墟美學”接濟流行文化,為偶像歌手提供MV場景,在流行歌無助的“敘事空洞”之中,添加“龐克牌”叛逆調味劑。
“你那樣看我,那種眼神……”主任真心地困惑著,“你怎麼解釋?”
他將車子開進還沒失敗的“信義計劃區”,揣想著一場華麗的中年愛情。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什麼問題,”我說,“我看誰都是同一種眼神。”
他傾過身來,想要吻我。
我將身體一斜,閃開了。“主任我們該回去上班了。”我想下車,但最近的一條馬路遠在半小時的步行之外。我太懶而鞋跟太高,決定賭賭運氣。
“對不起,再陪我一下就好。”他點了另一支煙。
“主任我今天提早出門就是為了要提早上班……”干,難道我非得裝成貞節烈女才能脫身?
“放心,我不會讓你遲到的。”他說。
“你用掉的是我的時間,我的時間,”我頓了頓,像是在為自己的話打上重點,“我現在就要回去,我有權決定要怎樣浪費我的時間……”
再一聲對不起,主任發動車子,往報社駛去。
一趟由迴轉帶動的傾斜,打破了歸途的沉默,“我真的誤會了嗎?”他又再問了一次。我已經不想再說任何“是的”、“是的你誤會了”,卻見他將身子貼上來,詢問著擁抱與親吻的可能,仿佛我這“女孩子家”從頭到尾言不由衷,說著欲擒故縱的假話。我憤然推開車門,他於驚愕中緊急剎車。
下了車,全身止不住地抖。在春日的暖風中,感到一種冬的陰森。我急忙打電話給建平,“你那邊幾點?……先別說,讓我告訴你我這邊幾點……”我的整副身心都在顫抖,我必須確認我所意識到的時間、也是建平正在經歷的、寫實的時間。我害怕自己剛剛經歷的只是一場幻覺。
對常人來說,倘若這是一場幻覺,一切就安全了。我的需要卻截然相反:這件麻煩的禍事,必得實實在在發生過,我才能感到安全──寧願在現實里受害,也不要在幻想中被愛。
4.
七點的編前會,提早至五點半。我沒有遲到。
選票還沒開完,採訪單位繳出的稿單,預想著“連宋勝選”的戲碼。編輯們在桌面下傳送賭金,我交出一百塊,下了“不被看好”的那一組。
八點十五分,總編重新召開會議。選局翻盤,*險勝,報紙文章必須全面改寫。那些從報頭設計到報尾、原本言之成理的敘事,瞬間就成了狂言與笑話。仿佛“新聞業”並不是一項“事實工業”,而是某種“被事實驚嚇、否定”的意見書,在事件的屁股後面困惑地追打著,要不到解釋就自己生出一個。
連社長都下樓了,穿戴著一身喜氣,仿佛隨時可以娶妻或嫁人、參加時尚派對、出席就職典禮。然而歷史不聽話,取消了社長期望的“慶功宴”,他的上衣堆滿皺褶,飽受驚嚇似的,像一個跑錯場合的社交狂。社長走進會議室,一臉灰敗,身上閃耀著尷尬的艷光,說,“這一仗我們打輸了,沒有關係;記取教訓,下一仗我們一定會贏。”
“我們”是誰?他的話令我驚駭莫名。
誰是我們?是誰的輸贏?
難道外面的批評都是真的?
燈光暗下,眾人面向牆壁,投影機打出新的稿單,為意外的選局給出一份新的解釋。全新的報導,全新的分析,全新的特稿。眾人言之鑿鑿,若非言過其實,就是言之過早。忽然間我就笑了,無聲地大笑著,笑得肩背發抖,笑得歇斯底里。
鯉上癮 第二部分 不曾發生的事(6)
一雙大手壓住我的肩膀,是海豚,我在報社最好的朋友。他在我耳後細聲說道,“忍一下”。海豚以為我笑是因為我們即將平分那八千塊的賭金。我回身,與他交換一個互信的眼神,卻在下一個轉身瞥見遲到的主任,站在會議室門口,躲在門fèng邊的陰影里,直直盯著我。
上班時間,我起身調整電腦屏幕,看見他正在看我,眉眼低低的,送出一種“我知道你也在看我”的、渴望的神色。去茶水間洗杯子,他自樓梯間的暗影里冒出來,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下班後我送你。”上廁所,他等在通往女廁的走道上,在我路過的時候匆匆丟下一句,“我知道你在生氣,請原諒我早在十七年前就結婚了。”
那可厭的、對自己所言之事的確信,像一則由錯誤報導而衍生的社論,不容更正。
我想把主任的事告訴海豚。我需要人證。
我經驗到的,跟主任經驗到的,並非“同一件事”。除非我將它敘述出來,並且說服第三人,否則我所經驗的,就仿佛“不是真的”。
像任何一個缺乏目擊者的“雙人事故”(車禍、跟蹤、強暴、騷擾,或私下的惡言),我必須積極訴說,在自己的說辭當中界定事件的性質,並且跟第三人講述,將那不在場的第三人請進場,以確認自己的可信度。
假如主任沒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也喜歡我”,則我不會有如此強烈的敘述的衝動。但是他竟然這麼說,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在生氣”,我在他的“知道”當中,在他自以為是的堅信當中,感到一種被決定的恐怖。妄斷的恐怖。
我認得出那種恐怖。我去過他所在的那個地方。所以我不打算“上告”,不向權威要求清掃與保護。我跟海豚說,這事你幫我記下來存檔就好,只要主任不傷害我,就當這件事不曾發生。
我靜靜忍受他的目光,忍受那目光不斷摩擦我的皮膚,忍受一切由摩擦帶動的想像力、他腦袋裡繁複的敘事。那些不曾發生的事、我不曾說出的話,像一道又一道酸嘔的苦水,沾黏我的髮膚。像煙垢滲入旅館的床單,於cháo濕中累積著褻色的髒污。
我在電腦前失聲叫了一下,感覺他興奮而發涼的指尖,濕答答掠過我的皮膚。哦,是一隻狗鼻子。副總帶著他的寵物來上班,一隻年幼的奶油貴賓,小小一滴,仿佛一捏就要化去,裝在購物袋裡,在我的手臂上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