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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每一位獄吏都是如此,夜深人靜的時候,有個身影謹慎小心地摸到了謝扶宸的牢房前,輕聲喚道:“謝公?謝公?您睡了嗎?”
黑暗中,聽見謝扶宸道:“愁多方知夜長,只可惜這牢獄之中不曾有窗,不知今夜月亮是個什麼模樣。”
黑暗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只聽見啪嗒兩聲之後,一絲微弱的火苗冉冉而生,將黑暗驅逐了一些。待適應了一會兒後便能看到謝扶宸端端正正地跪在在草蓆鋪著的石床上,雖然憔悴卻並未有狼狽之相,他看向光源處,笑著問道:“可是昨日那位小郎君?”
那人忙道:“正是小人!”說著又從胸口裡掏出一個布包,遞進牢房中:“謝公,賤內做了點蒸餅,我拿了來,您趁熱吃一點。”
謝扶宸上前來接過布包,還有餘溫,是這小吏一路揣在懷裡捂著才沒失了溫度。謝扶宸道了聲謝拿著蒸餅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一點兒碎渣都沒從嘴角掉下。
小吏幾番欲言又止後,道:“謝公,您托我遞的話兒已經遞了過去,但人家小娘子沒說來還是不來……”
謝扶宸笑著搖了搖頭:“無妨,是某給小郎君添了麻煩,只是此刻某身無長物實在是無以為報。”說著便朝著那小吏深深一揖。
小吏連忙擺手:“不不不,謝公言重。小人雖沒讀過什麼書,可也聽過聖人之言,謝公乃是當世大儒德高望重,若非今日落難小人又怎有機會與謝公說上一二?恨只恨小人只是一介小吏,不能為謝公平冤,眼睜睜看著謝公在這詔獄裡受這些賊子的屈辱!”
謝扶宸苦笑道:“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連你一個小小的獄卒都尚有一絲骨氣不肯背離正統,這滿朝立著的卻儘是些奴顏媚骨的小人,鼎立中樞的更是暗藏禍心之徒,她李延意竟還有臉自稱天命,真是何患李氏江山不改啊!”
那小吏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流出兩行熱淚道:“謝公,我……聽聞再有三日就要對您行刑了。不知,不知謝公可還有何未了的心事?”
謝扶宸深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我曾答應了阿穹要陪伴她一生。可惜勞碌算計二十多年,卻連她最後一面都未能見到。小郎君,瞭犀山山頂有一座墳,寫著阿穹之墓。懇請你將謝某的屍首埋在她的旁邊,就不必立碑了。除此之外,便再無任何未了之心事。”
小吏連聲答應著,不便久留只將用來照明的蠟燭給謝扶宸留了下來,為他儘可能地填一絲光亮。
第二日,天子頒布的詔令便到達了詔獄之中,廷尉關訓親自來宣讀。
謝氏一族,謀逆之罪,夷族。於三日後在東市腰斬示眾。
謝扶宸聽完詔令後一臉平靜地問道關訓:“不知可否向關廷尉求一扇小窗?”
關訓看著謝扶宸的眼神里充滿了警惕,他特意安排了沒有窗戶的牢房便是怕謝扶宸與外界互通消息。關訓還記得謝扶宸是如何以阿翁的性命來威逼利誘姜妄。此人計謀深遠,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後手。
謝扶宸似乎知道關訓所慮,笑道:“廷尉不必擔憂,謝某已是時日無多,不過還有一人想見一見而已。若是有個窗戶,看得到日升月落,也好知曉時辰。”
關訓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
謝扶宸忙叫住說完就要走的關訓:“廷尉!若是廷尉對謝某不放心,可給謝某帶上枷鎖,如此一來謝某絕無可能再有任何舉動!懇請廷尉網開一面,成全謝某最後一點心愿。”
關訓腳步停頓了片刻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待到了詔獄之外才吩咐手下給謝扶宸帶上枷鎖,換到有窗戶的牢房。
詔獄中所謂的窗戶,也不是就是巴掌大點的小口,怕犯人與外界聯絡將這巴掌大的小窗設在六尺高處。謝扶宸帶著枷鎖站不能直躺不能平,只能佝僂著身子縮在角落裡。他就這麼等了兩日,甄文君一直沒有出現,謝扶宸也一直沒睡著過。
距離行刑只有不到六個時辰。
眼看著天一點點透亮,獄卒們昨夜喝了點兒酒還在睡著,隔著長長的廊道都能聽見震天的鼾聲。那小吏又偷偷摸摸地來到謝扶宸的牢房前,身後還跟著一個人。光線微弱這個人的臉完全隱沒在黑暗中,謝扶宸卻已經知道,他一直等著的人終於來了。
小吏悄悄地將牢門打開了來,小聲道:“娘子,謝公,你們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去外面看著點兒。”
“有勞了。”謝扶宸因手腳被鐵鏈困住無法行動,只能向那小吏微微點頭以示感謝。
黑暗中的人不急不忙地邁進牢房,光線一點點在她的身上移動,直到下巴的位置停了下來。
“你要見我?”
甄文君對謝扶宸相當防範,哪怕此人不到六個時辰之後就要遭受腰斬之刑,哪怕他鐵鏈枷鎖加身,甄文君總覺得這個老狐狸莫名令她緊張,所以她不想將臉置於光線之中,這樣謝扶宸就無法從她的表情里猜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謝扶宸跪坐在地上,他想抬頭看看甄文君的臉,卻被枷鎖壓得抬不起頭來。大聿的枷鎖設計的便是要犯罪之人降心俯首好好懺悔自己的罪行。
只能看到甄文君裙擺的謝扶宸輕嘆一聲,道:“阿來,你阿母她……是這樣喚你的嗎?”
聽到謝扶宸提到阿母,甄文君眼神一凜:“謝公怕是忘了,我阿母已經被你害死了。”
謝扶宸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恨我嗎?”
“本來是恨的。”甄文君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可你馬上就要死了,一個死人我有什麼可恨?他日謝家給予我的種種我已經悉數奉還。我的人生還很長,你不配叫我銘記一生。謝公放心,我甄文君這一生會盡我所願地活著,活得更好!若說遺憾,大概便是不能親手送謝公你上路這一樁小事,微不足道。”
謝扶宸頗為欣慰地一笑,點頭道:“如此,甚好,甚好。”
甄文君有些看不懂,她不明白謝扶宸叫自己來見這一面的意義在何處:“謝公可還有什麼別的指教?”
謝扶宸道:“對於你阿母的死,我確實有愧於心。當初將她接到汝寧來時不曾親自去看望一眼,一直在忙於別的事,竟不知道她近在身邊,叫我後悔至今。我說出來你也未必相信,你阿母的死並未是我授意而是一場意外。自她來汝寧,我就將她安置在汝寧城郊的一所別院中,不曾苛待。別院失火一事,我也是到了第二日才知曉,你阿母葬身火海……”
“夠了!”甄文君打斷他:“謝公有心還是無意,對甄文君來說都沒有差別!從你們謝家以我阿母來威脅我逼迫我成為安插在衛庭煦身邊的一把刀子時,我就發誓,要你們謝氏滿門的性命!謝太行是如何對我們母女的,謝公你又是如何威逼利誘的,又是如何害我阿母性命的,甄文君沒齒難忘!謝公今日對我懺悔又有什麼意義?這一切都是你罪有應得!”
甄文君仰頭冷笑一聲:“謝公若真心懺悔,就告訴我,我阿母屍首如今被你丟在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