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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悟笑著,本有一番調侃的話想要說,可眼前的人已經不是他的青梅竹馬,而是萬乘之國的帝王。長孫悟雖貴為大將軍和公爵,卻早早地將兵權交給了中樞,上個月便已經向天子遞交了回歸封地養老的奏疏,衛庭煦一直沒有正面回應他。
“占穎想說什麼便說什麼。”衛庭煦不用上朝,穿著一身輕減的便服,即使有些咳嗽亦不能拖慢她的腳步。
長孫悟搖搖頭,還是沒說。
你是不是想說,每一位天子都想要長生不死,最忌諱的便是一個‘死’字,我卻絲毫不迴避。萬歲聽多了,但能不能真的萬歲,我心裡清楚得很。
衛庭煦將所想講的話在心中過了一遍,也沒有開口,凝視著長孫悟的眼睛。
長孫悟因禮垂著眸,沒有直視她。
“你要回洞春,便回去吧。”衛庭煦快了一步,走向御花園。
“謝陛下。”長孫悟伏地拜謝,起身時衛庭煦和侍從已經走遠了。
長孫悟起身往外走,一群女官從遠處而來,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今年剛金榜題名的新晉女官。她們一邊走一邊談論經學和治國之道,說到激烈之處爭得面紅耳赤。
長孫悟站在一旁聽了半晌,真知灼見的確不凡,與當年依靠家族勢力保上高官的人完全不同。聽她們的口音並不是平蒼人士,大多數人都是從地方小縣憑藉自己的本事考入中樞。
不久一群男官也加入討論,誰也不服誰,眾人打算熬夜寫奏疏,下次早朝時呈交天子。天子包元履德從諫如流,奏疏一旦呈交她手,高下立判。
年輕的新晉官員們雄心勃勃一心為國,雖尚有些稚嫩,卻讓人喜歡。
長孫悟在旁聽得開心,不願離開。
可是他必須離開。
長孫家和衛家是世交,從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輩起,兩家就走得非常近。據說當年長孫家是衛家的謀士,兩家一塊兒跟隨太祖打下了大聿的江山。自知得了江山後小命難保,兩家攜手一塊兒度過了難關,明白彼此是唇亡齒寒的關係,之後世世代代利益相連合作無間,直到這全新的帝國建立。
其實也好,大多數人前半生建功立業只不過是為了後半生以及自己的子子孫孫們能夠平安喜樂。他雖然不見得會有什么子子孫孫,卻也是大多數人之一。沙場之上生死一瞬的恐懼時常還會出現在他夢中,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封地,只要是長孫家的後人便擁有免除賦稅徭役的權利,他很滿足。
臥薪嘗膽披荊斬棘,不就是為了國泰民安解甲歸田的這一日麼?長孫悟覺得自己並不虧。
只不過少了一位好友,多了一名君主。
長孫悟回了封地,阿燎早也將青轅改裝一番,讓它更加舒適寬敞,沿著萬向之路遠離中原鬥爭,遊山玩水去了。
阿燎知道大蒼剛啟諸事待定,她需要留下來繼續幫衛庭煦。可是她亦答應了阿諍她們,那次在明縣逢凶化吉之後便不問中樞之事,又是三年過去她的諾言一直拖著遲遲沒有兌現。娘子們自然不會多說她什麼,可她自己心裡難受。
衛庭煦沒有給她任何職位,只授了公爵,賞也沒賞太多,希望她能體諒現在大蒼現在的財政情況。不過私下給了欠條,只要她開口,任何時候任何數量,衛庭煦的私人錢庫永遠為她開放。而她也不用再操心任何事,衛庭煦已經經歷過一次失去摯友的痛苦,不想再經歷一次。
她讓阿燎毫無記掛地離開大蒼,遊歷四海。
臨走之時阿燎感慨萬千,為終於登基的衛庭煦,也為總算實現理想的自己。
長孫家徹底離開博陵,也讓手中抓著一把奏疏蠢蠢欲動的眾臣安分了一些。
當年的參事院院首如今的吏部尚書衛合是群臣之手,他的主張衛庭煦不用耳朵聽就知道,無非是制衡。除了姓“衛”的一律奪權,否則聿室的歷史一定會重演。這不是悲劇,而是歷史的規律。
不用衛合開口,衛庭煦親自謀劃了當年的政變,其中的輕重關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她遲遲沒有給衛合回應,衛合也很有分寸沒有多提。直到長孫氏交出兵權之後,衛合才再聯合眾臣上疏,這次彈劾的對象便是手握天下兵馬的大將軍甄文君。
甄文君的存在對於皇權是個極大的威脅,若是她想奪位,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將大蒼撕破。
衛合的意思便是讓她和長孫氏一樣,交出所有兵權,從此遠離中樞不問朝中事,封她為後,身居後宮,只管母儀天下。
衛庭煦沒有給予衛合任何的回應,衛合一直在或快或慢地給她施壓,這些壓力很快石沉大海。
衛庭煦是個非常難捉摸的帝王,衛合已過六旬,六十多年來他閱人無數,一直韜光養晦深藏不露,只讓人將他看輕,忽略他的存在。如今帝國新建,正是他利劍出鞘之時。
他見過無數的人,上至一代帝王絕世謀士,下至市井販夫走卒,這些人想什麼做什麼都會留下蛛絲馬跡,唯有這女帝讓他這麼多年依舊雲裡霧裡。
他甚至看不出衛庭煦喜歡吃什麼菜,喜歡用什麼香味的香薰。
看上去衛庭煦和甄文君關係若即若離,時而親近像是演戲,時而疏遠更不合情理。當他發現衛庭煦有密探安置在甄文君身邊,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時,更是納罕。這兩人究竟是合是疏?
天子在宮內建了一處納涼的小院子,名為卓君府,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天子要在卓君府設宴,犒賞甄將軍凱旋。
甄文君舉兵滅饒,將距離蒼最近的小國剷除,大勝而歸。
還在回博陵的路上便收到了衛庭煦的信,邀請她歸京後來卓君府。
只她一個人。
當然,凱旋大軍會在另一處設宴接風洗塵,而她和衛庭煦在卓君府的私約,只屬於她們兩個人。
出征攻饒已有兩個月,甄文君後背的傷又犯,疼痛難忍,攻下主力之後還有些餘孽未除,她便讓林沐指揮大軍,和步階以及一些傷員們先往博陵走。
在回來的路上步階恭喜甄文君,如今她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手握重兵,乃是蒼第一重臣。
甄文君握著酒壺給步階倒酒,但笑不語。
步階自顧自說了一番,很自然又說到了兵權一事。他沒去看甄文君,儘管上次他提到此事甄文君望向他時明顯在阻止他說下去,可他是甄文君的謀士,拿她俸祿受她庇護,為君謀劃是他的職責。無論甄文君喜歡不喜歡聽,他都要為了甄文君的利益甚至是性命負責。
“歷經李氏王朝的覆滅,將軍應該比文升看得更清楚。衛庭煦如今已經登上帝位,這是大家早就料到的事情。她九合一匡文治武力,安富恤窮治國有方,有人天生將才有人天生謀士,而她,便是天生天選的帝王。”
甄文君將步階面前的酒樽填滿酒,再給自己加滿。
“可即便是她,依舊逃脫不了自古帝王都無法逃脫的魔咒。”搖晃的油燈之下,步階的雙眼眨也未眨,如同說出的不是平常的話語,而是掏出心肺,“她需要給百官交代,需要整個中樞的平衡,否則她為何要毀了大聿?她要的是一個能被她一手掌握的全新帝國,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王朝。長孫氏已經走了,將軍,你要好好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