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謝隨山猶豫了一番,吩咐道:“先將災民安置到南山清水寺,你拿著我的符傳去見主持,讓他先給這些災民施些粥水麵湯。對了,人安置好後你再領人去縣裡糧庫,給清水寺送三十車糧食用於安撫災民。聽明白了?”
小將領了命令退去,謝隨山撣了撣衣袖正了正冠纓,踏上馬車,果然看到車裡坐著一位身著青衫儒雅的中年先生,他恭敬地向先生行禮,問道:“天這麼冷方先生怎麼過來了?”
這位方先生姓方名宇文字懷遠,號雲孟先生,當今清談大家,人稱綏川五賢之一,也是謝隨山的老師。三年前謝太行曾親眼見過雲孟先生清談時舌戰群儒的風姿,十分嚮往,便親自到綏川極偏之地將他請入了謝家,成為謝府幕僚,之後更是當任嫡子嫡女的老師。
這次勸放流民入城本應該等謝太行從宴州回來之後商議一番再做決定,可一來天冷已經凍死不少災民,二來那孫明義枉顧人命大開殺戒,是他為謝家爭功的好時機。他看到稍縱即逝的機會,哪裡還等得下去,恰好先生也不在謝府出外講義去了,謝隨山便有了主意。跟著先生學習了許多年,有些事也該自己決斷,等父親回來見他立功,肯定會對他刮目相看。
雲孟先生挑開馬車布簾,看了一眼外面被官兵們驅趕著往城南去的流民,聲音低沉,需仔細聽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
“這流民都是及錫國那兒來的。及錫國民風向來彪悍,不知公子可有安置他們的法子?”
謝隨山懵了一懵,頗有些奇怪地反問:
“再彪悍也是只是流民而已,不就是為了一口飯吃?歧縣開倉濟災不為別的,只要他們記住我們謝家的恩情就好。學生與南山清水寺的主持明慧有些交情,先將流民安置到他那兒。清水寺一向頗有善名,定會妥善安排。學生猜想不必等到開春朝廷必然要下詔撥款,屆時各州郡無一倖免都得開倉放糧賑災納民。發出去的糧食可以再從綏川其他縣調來,而我謝家洞察聖意卻是實打實的先人一步,說不定統劃賑災這份美差最後能落在我父親頭上。賑災款暫且不提,重要的是有功績可表。這些年高升的機會都讓那群帶兵打仗的武夫搶去了,咱們謝家一直沒能有什麼作為。”理了理思路後,謝隨山覺得自個兒腦子還是挺夠用,被猛然一問的自疑也馬上煙消雲散。
“謝家不能一直窩在綏川這個小地方。”謝隨山的身子跟隨車馬顛簸左右輕輕搖擺,大事將成的笑容穩穩噹噹地洋溢在臉上,“就讓我為父親鋪好路吧。”
歧縣城北桃源寺。
一名美婦提著裙擺正沿階而上,一步步小心翼翼。
台階兩側枯枿朽株一片衰敗,石階上的髒雪已經在清晨時分被掃去不少,到了這個時辰又被鋪上一層。晨間暮氣將殘雪凍結成冰,石階上非常濕滑。美婦低頭仔細瞧著腳步,生怕一個沒走好摔滑下去。
美婦套了件半舊的蘇木色襖裙,發間只簪了枚銀絲掐的鳳蝶釵。衣飾雖然簡樸,但捧在掌間小巧精緻的紅銅手爐卻是不凡,非富貴人家能使得了。只是她亦步亦趨且臉龐上被厚厚的愁雲籠罩,不時嘆息。
美婦身後跟著一位穿著灰突突粗布薄衣的少女,少女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手裡提著籃子步伐輕盈,時不時回身眺望一眼,靈動的雙眼似乎在找尋著什麼。越往高處走越能將整個歧縣的景致收進眼底,更能透過灰色的天際瞧見高聳的城郭。
少女眉心略緊,思忖片刻後便警惕地望向頹敗的四周。
“阿來。”美婦依舊注意著腳下,很隨意地問了句,“阿熏可有跟你說她和她父親何時回來?”
被稱為阿來的少女快了兩步跟到美婦身邊道:“回四姨,姐姐沒跟我說,看他們走時就挺匆忙的,我正好去買花罈子了,沒能見到她。”
沒得到答案四姨便不再搭理她,兩人行至桃園寺門前,有位小沙彌出來迎候她們。
阿來還在左顧右盼,四姨問她:“你在看什麼?”
阿來道:“回四姨,我看城牆之上的士兵似乎已經撤走了,城門前無人看守萬一有更多的流民未經許可破城而入該如何是好?據說這些流民來勢洶洶,南山清水寺根本承不下這麼多人,公子送去的糧食很快就被吃完了,他們肯定不會安分在原處。四姨,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總覺得外邊不太安全。”
四姨揚著語調緩緩地“哦”了一聲:“你倒是比謝家嫡長子想得還要周全。”
阿來微微一愣,隨即迅速低下頭,小聲道:“阿來不過是個下人,怎麼能和公子相提並論。只是出門前主母吩咐了仆,需提醒四姨早去早回,城裡的事也都是主母跟仆說的。”
第4章 神初六年
聽到“主母”這兩個字四姨的神經跳了跳,不陰不陽地丟出一句:“她自然想我快點回去。”
阿來沒搭腔,她知道四姨和主母姚氏一向不對付,妻妾之間的齟齬旁人自然不好多說。尤其謝家主母還是出身南崖姚家嫡系一脈,府君乃是當今尚書令,職輕而權重,是南崖勢力最為強勁的宗族。若是身在洞春的謝家嫡系一脈或許能與姚家論上一二,綏川謝家與之相比則完全沒有可比性。
謝太行雖鍾愛妾氏的溫情小意,對妻子姚氏卻是言聽計從。畢竟當初他妻子力排姚家眾議,頂著巨大的壓力千里迢迢下嫁給了他,他曾當著尚書令的面許諾一定會好好對待妻子。
謝太行對主母唯命是從,大事小事都習慣性地跟妻子報備一番,這位側室四姨自然一直在主母的威儀下鬱悶地生活。
四姨雖育有一子一女,可若不多籌謀一些,她那一雙子女憑著庶出的身份又能混出個什麼好賴?
今日四姨起了個大早就是為了去桃源寺給謝太行祈福,也祈禱綏川能夠安穩度過大荒之年,她們謝家能順風順水才好。
雖說是以祈福之名出的門,可她一早就把親生女兒六娘從床上拔了起來,讓阿來幫忙她梳理打扮。
六娘呵欠連天地被裹了一身奼紫嫣紅的錦衣繡服,根本沒睡醒。她昨夜翻牆出去到鍾公子房下趴牆根到半夜才回來,沒精打采地問她母親一早就來折騰是要幹嘛。
“給你阿父祈福去。”四姨說,“你跟著我順便去趟王家,把前些日子京城帶來的上好布帛給王家夫人送去。”
六娘“哎喲”一聲:“人家王家可是綏川旺族,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哪會在乎您那幾塊破布。”
她不過隨意一說,沒想到四姨大動肝火:“什麼叫破布?這可是供給天子的綾羅!讓你去你就去!這麼多廢話!你嫡姐阿熏可是已經跟巽家的公子訂了親,你不警醒著點回頭等你主母隨便把你許給個阿貓阿狗可別來哭!老天沒眼的怎麼就讓我生了你們這一雙討債鬼,等我死了還有誰能把你放在心上!和你哥一樣,一天到晚不著四六的蠢貨!”
六娘莫名其妙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不好回嘴更不能動怒,也不知道她母親這一肚子的邪火是被誰勾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