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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帶來遠方山里寺廟摘下的新鮮橘子。經歷火車一路迢迢,依舊皮色青翠,滋味清甜。這樣的小禮物,能夠讓人心裡好幾日又暖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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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對大地的勞動生活中,總是會有正直的健康的東西。信仰使人認真,這在物品的製作上會得到反映。好作品的背後總是有道德和宗教的存在。清貧之德這樣深奧的學問,可以通過這些物品很好地去領會。”
柳宗悅的《日本手工藝》開機印了六千冊,想來讀者是小眾,也許局限在研究設計或民藝的人士之中。一本寫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書,書中觀點貌似倒退而又先進,即便出現在如今的藝術雜誌,也一樣清醒獨到。
美是健康。健康是尋常,無事,一種淳樸和正當的狀態。世上沒有比平常更高深的境界。佛心即平常心,別無他物。按照傳統方式製造出的器物是穩重的。
日常生活蘊涵著文化的根源,器物是最直接的載體。傳統的力量給予一個國家的文化以固有的性質。對器物的觀點,最終反映的是我們在生活中自處及相處的個性。
他說記錄它們是“我們必須重新認識日本,必須通過具體的物品來關注日本的狀態,這樣,我們的正信才會甦醒”。把正信的檢閱和恢復工作當作寫作一本書的根基所在,這發心著實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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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給胡寫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這封分手信,據說寫在一個暴風雨夜裡。一個女子的自重。她把一個已摔碎的萬分喜愛過的容器碎片,默默挖開泥土埋了。再留戀也不足惜。就此訣別。
我對胡蘭成並無異議。他的文字有一種境界,此處天地沒有冷漠,沒有分辨,沒有警惕,殘缺與豐盈融為一體,不分你我。也沒有抱怨和責怪。只覺得春光恰好,人與事完好無損。花好月圓是一種境界。他游離人世範疇,而張愛玲紮根於世間。這段深刻而糾纏的關係,始終是她不原諒。
不原諒的關係,通常意味著曾帶來難以撤銷的滿足。
世間還有誰會比他更懂得她的美。他說,讀者於你,不過是人來人往看燈會,廣大到漠然的相知。只有我想為你聞雞起舞。說出過此般言語的人,當下一刻已然足夠。有沒有最終在一起,有沒有共度餘生,是否愛至生厭,是否離世前互諒……也都是無關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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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山影,公寓樓的屋頂,雲團,暴雨。獨自去廣場地下超市買午後的蛋糕。看書,睡覺。疲倦。睡眠是一種安慰。
保持沉默以及佯裝不知,這是退。退縮,一再退縮。讓那個單純、清晰、清潔的內核慢慢褪顯出來。
每次告別,她都是說一聲再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她說,也許你覺得這很無情,但我認為這是一種克制。我說,我現在更願意站在原地目送他人,因覺得這樣會讓對方感覺安全並且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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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道工序。搜尋和刪除列印稿里每一個覺得略有多餘的字和詞。這種潔癖沒有來由,但我知道這是在讓自己滿意。刪除多餘,隨時清空,去除累贅,保持簡潔明晰。這種方式只是在訓練我識別,什麼對我來說是真正的重要。
在無邊際的窗框裡,在那面湖邊,在飛鳥消失的淡雲邊上,我看著你微笑的側影,看著你的美,脆弱,愉悅,和無力。我知道,屬於你與我的一生,已然完盡。
所有的執著,貪戀,不甘,在於我們本來就不完美。守候數量有限的柴薪,觀望火焰。你知道餘燼冷清。你知道黑夜漫長。你知道孤影搖動。你知道時間在流動變遷。幻覺註定不能固定成形。不去擦拭它,它也在褪色。不去裁剪它,它也在破損。
他說,這所有的篇章都很美,但湊在一起卻無法鮮明凸顯。稠密的美大概令人覺得窒息,以及這種高強度的主觀的情緒和意識,帶給人閱讀上的難度……我自然意識到這種種問題。自己寫下的文字,每一行都能明白它的來源。但人的一生,需要某個任由一意孤行的階段。
創作未嘗不是一種作繭自縛,遵循執念的力量。與心中的這頭獸嬉戲與搏擊。不管正確與否,這是內在的激情。讓它噴發是一種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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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在庸碌人世從不懼怕面對兩件事:及時行樂。死亡。這種人有賭徒天性,有一種淪落和跳脫的美。他們有些出現在記憶中,有些成為書中一再出現的人物。
我對這種人物總是有某種興趣。在另一個層面,他們所面對的是“被無明和執念所打敗的羞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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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在漸漸好轉。這是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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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寫《表演》,今年寫《長亭》。愛裡面若有單純、熱望、期待,意味它會同時聯接失望、邪惡、冷酷。這即是處境。短篇小說自有其簡潔複雜的天地,與長篇小說不同。
“他說,我非常疲憊。有時候,我在你這裡一覺醒來以為已經有了一生這麼長。我說,你現在已經醒了。但一生卻還遠未曾過去。”校訂舊稿,如此回頭重讀十年前寫的東西。需要修改的標點字詞,不勝其多。為諸多表達的單薄和缺陷而不滿,也為某種年輕而真誠的情感而觸動。
早期舊作是寫作者的負擔。若生命力頑強,流動於世,它意味著你不被允許撤銷成長的憑據。
一個寫作者對自己的第一本書,總有矛盾心理。不想回頭看望它,也無心把它拿出示人。別人偶爾提起心裡有羞愧之意。一段百味雜陳的過往,如同並不值得讚頌的初戀。過程很膚淺,很多細節都已忘卻,不是理所應當的那種深刻。但它是個印記。
很多第一次都不是完美或榮耀,但卻是出發和實踐的象徵。
已校訂到《清醒紀》。早期作品對詞的過度和重複使用,是未經訓練的任性和粗率。到後來,每個詞清潔到不進不退,不再多餘。這種文字的潔癖自覺是逐漸被確立起來的。後來基本已不存在可以被再刪的詞。閱讀時,看到簡潔的文體,都覺得是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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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溪筆談》裡面一則小故事。潁昌陽翟縣的杜五郎,傳說不出家宅籬門已三十年。有人去拜訪,杜生對來客笑談並非如此,因為十五年前,他曾在門外的桑樹底下乘涼。不出門,不過覺得對時世無用,也無求於人,所以不再出門。以前靠給人擇吉日和賣藥謀生,後來有了田地,兒子能耕種,能靠田地吃飽飯之後,就不再去和干同業的鄉里人爭利。因為貧困的人只能以行醫算卦養活自己。
問他平日裡做些什麼,說,空坐,問看不看書,說,二十年前有人送給他一本書,書里多次提到《淨名經》,他並不知道那經文,只覺得對書里的議論十分喜愛。到了現在,那些議論也都忘了。書也不知道放了哪裡。說著這些話的杜五郎,在隆冬穿著布袍草鞋。屋裡只有一張床。唯獨“氣韻閒曠,言詞精簡”。
這故事讀起來充滿禪意。杜五郎是得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