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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空 安妮寶貝【完結】
簡介
萬事萬物,最終只有承諾和犧牲會讓我們彼此懷念。繼《素年錦時》之後暌違五年,安妮寶貝最新隨筆集。
浮生流光,惜物戀人,一念清淨,烈焰成池;
清簡的文字,私人形式的記錄,是漂流的小小種子,因緣際會中與你相遇。
《眠空》是某種生發、循環、分解、消釋。這些文字對我而言,如同把一枚鐵釘敲入岩石,緩慢、堅定、持續、深入;也如同把一封書信投入大海,隨手撒落,沒有目的。它們是內心的一種知覺和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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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眠空》文字來自日記、筆記、雜錄。有的正式寫在電腦上,有的零散記錄於旅途所攜帶的紙頁。文字具備即刻的意義,記下的觀點或細節,過後回望,已顯得不再重要或與己無關。但從記錄中回溯,可看到自我構建和行進的一個過程。
我寫下這些隨性的文字,並不打算長久保留。選擇性整理出一部分之後,其餘的也就清空或消除了。這些思想、情緒、感受、知見的痕跡和舊軀體,已屬於過去。從中摘錄的文字成書之後,進入被閱讀的世界,自此流向它自己的道路。彼此也就相忘。
二〇一二年七月末,《眠空》止稿。窗外花園蟬鳴狂熱,查日曆原來是立秋。所謂水落石出,是在時間的迴旋中仍相遇自己的本性。無力的終究無力,有力的依然遞進。這些文圖被整理成行李,推入時間的軌道。我因此而感覺到一種新生。我們的確有可能時時刻刻成為一個新的自己,具備無限的生機和活潑。
《眠空》的記錄是一種私人形式,表述零散、跳躍、漫不經心。但我並不顧忌這種任性的方式與大眾閱讀之間的距離。不同的心路,導致對事物的感受和理解有差異。認知的隔閡也會產生閱讀中的障礙或者偏差。我們在各自的疆域生活。像花朵盛開在陰面或者陽面的山谷,盛開在海邊或者草叢之中,但都是在自己的本性里盛開。這是人與人之間的一體性。它是平等的,開放的。
我意識到與這個世間,與諸多讀者,與從未曾謀面的陌生人之間的一體性。願意分享我所知所想的一切,即便它微小瑣碎,但來自內在的真實與思考。表達和閱讀,得以觸摸到深處的自己,並相互發生聯接和印證。這種印證,有時在我與“我”之間,有時在我與“你”之間。他人文字是一種啟發、借鑑、對鏡自照。它們也會在有感應有因緣的生命之中,播下漂流的小小種子。這是美好的相遇。
人的表達有各自的局限。有它在不斷被推入過去的即時性。有也許曾經被古人或過去早已反覆陳述的困守掙扎。但這並不意味表達的虛妄。表達延續生命個體的存在感,在書寫和閱讀中傳遞。表達也承載即刻的明心見性,發出聲音,讓自己“聽到”。也讓能夠“聽到”的人知曉。
二〇一一年,出版長篇小說《春宴》。《春宴》於我,如同翻過一個山頭。翻過不是終結,是為了看到新的路在另一側展開。《眠空》是某種生發、循環、分解、消釋。這些文字對我而言,如同把一枚鐵釘敲入岩石,緩慢、堅定、持續、深入;也如同把一封書信投入大海,隨手撒落,沒有目的。它們是內心的一種覺知和清理。
那年,在京都,與一位日本的禪宗師父見面,他說,腳步有力而堅定,不斷地走下去,就可以走一條長路。一位西藏的師父則說,期待和恐懼應成為我們的戒律。即人應無所期待,也無所恐懼。我喜歡走路。走路時,當下是全部。播下種子,讓花開放,讓果實結出。而不必追究其結局如何,有何意義。
勇猛之心,渴望人生加速,強烈地感受和完盡事物,更多的承擔和行動。用全力去負荷,或者全然放下。疑問最終需以實踐作答。人的所向,是趨近那片遠處的大海,躍入其中,消融其中,獲得全然的究竟。人們只是走在路上。
願你在這本書中有所得。謝謝。
安妮寶貝
北京
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壹 電露泡影
1
是該記錄一些什麼。記錄讓人保持清醒。寫作中的小說人物混雜交錯又各自孤立,是它在使我亢奮和虛弱著嗎,仿佛要發出光來。睡眠和食物被抑制,再次回復到二十五歲左右的體重。我的時間不夠用。
跟著書中的人物開始去旅行,沒有考慮好彼此的時間層次。平行,交叉,或者時斷時續。重要的是,我們已一起出發。這本書,最先得到的是它的結構,其次是意象。書中細節如同電影鏡頭,一幕幕在暗中浮現。仿佛它們曾在記憶中發生。我對編撰故事或塑造人物,並沒有試圖用力的興趣。對我而言,它們一般只是“工具”。只為有所“表達”而服務。
這種方式也許更接近散文或詩歌創作。而小說令人入迷之處,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個自我封閉而又無限延伸的世界。一個新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強烈的迷人之處如同無可替代的欲望蓬勃。)能夠因此長時間單一而沉溺地去做這件事。持續深入,持續完成。這是喜歡的工作模式。
寫一本書,如同畫一枝牡丹,塑造一隻瓷器,織一匹錦。個體的存在轉瞬即逝,不過白駒過隙。物質有時長久於人的生命,能夠滴水穿石。在世間脆弱的分崩離析中,物質標本得以穩定的方式流轉。肉身找到可能,以心靈的跋涉作為渡船,划過世間茫茫長河。(以此創作應只是生命用以度過的方式。它並非一個目標。)
把字寫完,這是當下在做的事情。持續中的時時刻刻。在房間裡獨自工作,從日到夜,從夜到日。那又如何。這份工作當然需要充沛的體力,需要健壯,但有時只感覺到一種微弱的堅韌。如同瓦斯用盡前異常透亮幽藍的火苗。提醒自己,儘量專注地承擔起工作,及時去照顧和愛護重要的人。學會不在意瑣碎的事情、瑣碎的結論。希望時間淬鍊出一種充分的純度,與之共進。
“生是為死亡而做的一種準備,一種訓練。”如果把生命認知為用以完成任務的工具和手段,那麼這個顛覆性的覺知,將會使人對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性,進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2
今日失眠到凌晨四點。失眠讓人看到自己的病態,如同《小團圓》結尾處提到的泡在藥水中的怪獸,本以為已更新換代,此刻卻又原形畢露。失眠帶來的窘迫,把人驅趕至記憶邊緣。在白日,人盡力卸去自我的負擔,以工作娛樂交際行動作為種種麻醉劑,得到身心乾淨堅硬的錯覺。失眠令人污濁。如同黏稠的液體滲出,身心浸透顯示出重量。自我此刻頑劣地跳脫出來,發出試探。一旦被激發,便面對與之爭鬥。你來我往。這艱難的抵擋。
想到的問題是,曾經那麼多的人,喜歡過,被喜歡過,愛過,被愛過,告終之後,他們的行為和語言如潮水退卻,在肉身表面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只有彼此相遇和相處的時刻所累疊起來的意識和記憶,如同空曠山谷一道隱約回音,震盪在內心深處。我想它們不會消失。它們只是在等待被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