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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長大一些,我教她發音,外公。她清楚地讀出來,但這個角色早已缺席。這無人回應的稱謂在空氣里很快消失。我試著想像,如果他聽到她叫喚的聲音將會如何。也許除了喜悅的微笑也就別無其他。母親說過,寵愛孩子是我們家裡的傳統。他未嘗不是寵愛我的,只是自覺不夠具備足夠能力,因而心懷歉疚。
在深刻的感情裡面總是有歉疚存在,我對於她也是如此。想給得更多,但知道有些部分自己無能為力。
我即便愛她,仍需要很多時間工作、學習、旅行。有時獨自在書房關起門來度過很長時間。需要自我成長,自我教育,而不可能把自己融化掉,把內心的追求和探索化作世俗的作為,無我而殷切地寄存在她的生命里。我重視與她之間的獨立和完成甚於依賴和擁有。
她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尋找我,叫喚,媽媽,媽媽,四處尋找。137這樣的時刻有一天會完盡。她會長大,出去,不再需要尋找我。每次聽到這純真的聲音,內心便有一種傷感。我自獲得她之後,便已做好某天送她出門的準備。願意她在物理和內心的疆域能夠走得越遠越好。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樣子。等她長大,我會給她看他的照片,帶她去祭掃他的墓地。把家庭在歲月中的變遷逐一告訴她。她以後會明白母親走過的曲折的路,母親經歷過的難以言說和解釋的種種,但那依舊是生命過程里平常的形態。她的母親,是一個很平常的人。那些往事,一個下午就可傾訴完盡。她也許只是獲得一種態度。這些內容使我們的人生有重量。
歷史會帶給她內心的傷感,因為反顧和思省。我看著她走在街上,那么小,但平靜、活躍、健壯和聰穎,我想她一定會得到比我與我的父親更為強壯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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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黃昏,失眠讀借來的《大圓滿》,枕邊聞到梔子花香氣。方言有“噴香”一詞,用於它最為適宜。梔子花的香氣如此質樸而蓬勃。童年時,我身邊的女人們,母親,外祖母,都習慣把潔白芳香的梔子花佩戴在身上。在南方,她們叫它玉荷花。
今日尋找一件失蹤很久的衣服。喝茶,喚作蘭花觀音。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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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半,狂風大作,雷電交加,一場大雨橫掃花園。場面壯觀。在落地玻璃窗後面久久觀望。黑暗中穿過房間去檢查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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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了很多信,最後都投遞給了自己。我等待一個可以寫信給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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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年之後,我想跟你去山下人跡稀少的小鎮生活。
清晨爬到高山巔頂,下山去集市買蔬菜水果。烹煮打掃。生兒育女。午後讀一本書。晚上在杏花樹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涼。在夢中,行至岩鳳尾蕨茂盛的空空山谷。鳥聲清脆,樹上種子崩裂。一起在樹下疲累而眠。
醒來時,我尚年少,你未老。
叄 心如秋月
1
早起去花市,買了一盆佛手,一盆青橘。賞菊,吃螃蟹,喝黃酒,看紅葉。應季的事物都顯妥當。人生又何來種種大事,不過是與一些微小事物以本心共存。有美,有漏,有苦,有樂。會老死,無矯飾。故應無心清賞。
南方的桂花香氣猶在心端。母親說糖桂花還是有賣的,可以寄過來給我。撒在熱的糯米圓子裡尤為適宜。清晨跑步,看見柿子樹上掛滿果實,山楂已變紅。籬笆邊矮叢雛菊有白色和黃色兩種。想起童年時中山公園經常舉行的菊展。蟹爪的花瓣絲絲縷縷,清奇奪人,不忍褻玩,摘下它也是愛慕的心。
習慣在上海一家熟悉的布鞋店裡,訂製繡花鞋。絲絨或絲緞製作,鞋頭有刺繡,多為牡丹、孔雀、鴛鴦等傳統圖案。髒了不容易清洗,穿髒了只能丟棄。走在路上,常有女子特意靠近,誇讚這鞋子穿著好看。但她們覺得好看,自己卻不穿。
現在很少有女孩子佩戴鮮花。月季、梔子、茉莉、薔薇、石竹、芍藥……新鮮而時興的花朵適合簪於髮際,映襯如水的青絲和面容。但是,我們對自然的美的事物反而有了一種羞恥之心。覺得它們落伍,不時髦,論之為老土。真實而恆久的審美應是一種情懷。所謂的膚泛而變幻的時尚,才是一場捉弄。
下午在咖啡店裡和G見面。送我一串在印度買的白色小木珠,濕婆的眼淚。聊天兩個半小時。黃昏開車到胡同,一起吃簡單的滷肉飯。小劇場的話劇。
2
他問我,寫作對你的壓力是什麼。是不是覺得有時不想做,又不得不做。我說,它並非不得不做,而是想到就做,這是職業的幸運。寫作唯一壓力,只在於它讓你對自己有要求。它不停止,使你的內在總是被一團火焰脅迫和驅動。
有些人一首成名曲可唱上半生,歌迷聽著一首便覺滿足。有些人一種題材一個概念便複製出一組油畫。寫作除去流水線的商業故事小說,書寫本身需要作者不斷攀爬山峰。他總是需要提供出新的旅程。
火焰能量渴求儲存和涌動,最終躍入深切的空虛感。
創作者與作品的關係,至高一種,是把自己當成犧牲擺放在祭壇上。
3
下午有冗長的會議。疲倦,但並不虛度。吃掉一整盒的巧克力。熱水,香菸。這些在目前讓人過得好。
黃昏六點的北京,一輛計程車都打不到,等候的人卻簇擁。獨自走進旁邊的小餐廳,幸虧乾淨而空閒。豆腐,米飯,一杯熱水,抽兩根煙,傾聽鄰座一對中年夫妻聊天。他們打扮隨意,點了一桌菜,互相斟酒對飲。話不多。(漸漸我感覺他們應是一對情人。中國的平常夫妻很少呈現出這般微妙的情致和默默共對的餘韻。)再出門,夜色已黑,車流呼嘯。等車的人散去。順利打到一輛車。
晚上收到郵件。“山坡上有一處微微凹陷,長滿了白色微含粉色的花。花很小,但連綿起來,真是很美。很想你親眼看一看。我看很多東西都是美的。哪怕普普通通的東西。別人看見,未必覺得有我說的那麼好。樸素是美,殘缺是美,平常是美……現在幕布尚未拉起,只有隱約器樂聲。事情會怎麼走向,要看你如何思考與選擇,以及許多外界事物共同的合力。別忘了還有你背後的那股力量。”
明亮而合乎常規的感情,讓人得到安全感,逐漸從感性過渡成一種合理性。也因此漸漸失去警惕及活力。如同終成正果的婚姻,相伴多年的伴侶,順理成章的戀情。飽足的人昏昏欲睡,追逐和捕捉的人則內心敏銳眼神犀利。
慶長,小說中的女子逐漸成形。自小有某種皮膚及情感飢餓症。用專門章節組建她的構成,一小塊一小塊基石,直到荒野中一座城堡的形成。人的個性都有其源頭,由此決定生命的走向。當我們隨波逐流被推動很久,試圖回溯這處源頭,其實正代表了內在的一種自知和醒來。
她遭遇一場陷入泥沼的戀情。滿身污泥,骯髒不堪。在泥地打滾輾轉,如此剛強,最終費力爬上岸來。這不斷淪落和掙脫的過程,用盡力氣。隱藏於內的欲望和創傷做出魔鬼般試探。超越常規的陰暗感情,是一次搏鬥,一次試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