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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的公寓沒有露台。”
“上帝,一間西班牙的公寓怎麽可以沒有一個放滿花的小露台!Randy,我必須要告訴你……”
於是後面討論的話題完全轉移到該不該換一個有露台的公寓上,再從露台和公寓轉移到Randy哥哥的第二個小女兒,正如以前的每次家庭聚會一模一樣。
後來哥哥偷偷告訴Randy,媽媽是哭過一次,不過當爸爸答應她有時間就去度假,再過幾年甚至可以在西班牙的加那利亞群島里買間小別墅養老時,她就完全忘記自己哭過的事了。
“現在媽媽已經變成了電視上西班牙語教學節目的忠實觀眾。”最後哥哥笑著總結。
念書時就認識的那些朋友們到是完全表達了他們的依依不捨,但是超越這種感情的,是對於終於可以把據點延伸到歐洲的喜悅之情,以至於Randy不得不反覆提醒他們,馬德里和巴黎離的也不是很近,不是一天能逛完的。
“Randy,比塞塔和美圓的兌換率最新是多少來著?”
“Randy,你有沒有學會跳Tango?”
“Randy,講講你的西班牙男朋友……別搖頭,我知道一定有……那西班牙女孩是不是真都像電影裡那麽好看?哦,我知道我結婚了……但是……哦!fuck you,你知道什麽……”
諸如此類。
而在西班牙的朋友則是不停換著人給Randy發郵件,從他們的聖誕過得多麽瘋狂到下周打算開車去葡萄牙玩兒,最後再以一句老話做結,“Randy!你怎麽還不回來?!”
總之,想像中的離情別緒像聖誕的雪一樣,理論上倒是應該下,但往往還沒下就不見了蹤影。
直到新年也過了好幾天,Randy要離開亞特蘭大時大家才有點難過的表情。
“好了,我又還沒離開美國,我只是去紐約看一個朋友。”Randy抱了抱媽媽。
“可你直接就從紐約回西班牙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哥哥的第一個兒子在上小學,覺得自己有個在美國和西班牙都有名的Uncle可真值得驕傲,這次Randy回來就老跟在Randy身邊轉來轉去。
“不是再也見不到了,我答應你,你小學畢業的暑假會帶你在西班牙好好玩兒玩兒。”Randy摸摸小孩的頭,又最後吻了吻爸媽,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坐進計程車。
大部分東西都託運走了,Randy的全部行李只有一個背包和一個小旅行箱。
輕裝簡行。
他最終去見他。
一百六十四
[倒數之五]
當我們相遇。
不需要再計算時間。
時間永恆。
一百六十五
實際上,前幾天Randy就和Gale通過一個電話。
Randy用的還是一年多以前在美國用的舊手機號碼。而Gale接起電話的第一句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Randy?”
“啊哈……”Randy笑。
“今天西班牙的天氣怎麽樣?”
“西班牙天氣如何我是不知道,不過亞特蘭大的天氣不錯……得了,Gale,你知道我回美國了。”
“就算我不知道,看到這個電話號碼時也知道了,”Gale也笑了,“你現在在美國。”
Randy注意到Gale用的是“現在”,他明白Gale已經知道自己還要回西班牙,大概是看到了報紙上自己和皇家藝術劇院簽了長期合同的事。
在美國,再小的消息都總是傳得那麽快。
“我也知道你現在住在紐約。”
Randy當然不只知道這些,他也知道Gale失去的那段婚姻,還有失去的那個孩子。
在美國一旦出名便沒有秘密。
不過Randy不想在電話里和Gale提到這些,他覺得即便說一句“I’m sorry to hear that”也毫無意義。
失去的就是失去的。
永不回來。
他們沒有在電話里多聊,Randy只問了Gale現在的地址,告訴Gale過兩天想去看看他,問他何時有空。
“Welcome,any time。”Gale笑著說。Randy聽著Gale熟悉的語氣,每一個音節的起承轉合、抑揚頓挫都像焰火的殘像,閉上眼也在視網膜上固執地不肯消失。
而當Randy在傍晚到達紐約,坐著計程車穿過一些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堵車狀況──最後終於站在Gale的公寓樓下時,他不由得先抬頭望了望。
從Gale給的地址上看,他住在二十八層。暮色中數不清窗口,望久了有些頭暈。
剛才在計程車上Randy給Gale打了電話,確認了他現在在家。
Randy低下頭,忽然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抬手擋住眼睛,咬著嘴唇笑了。
笑容靦腆得像個孩子。
一百六十六
Randy望著站在面前的Gale,與一年多以前自己見他相比,並沒有什麽變化。
事實上,好像從三十五歲之後Gale的外表就再沒變化過。
歲月對Gale像判了緩刑,時間流逝,人卻不再能看出衰老。但是,總會在以後,某一年、某一天,又把所有收起的時間一起擲還給他,於是轟然老去。
“Hi,Randy。”Gale邊打招呼,邊彎下腰把Randy那個小行李箱提進門。
熟悉得像他們昨天才見過。
“東西還真少。”Gale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襯衣和牛仔褲,在Randy身後把門關上。
“都託運走了。”Randy也不繞圈子,間接承認了自己要回西班牙並長期居住的事實。
“什麽時候的飛機?”Gale問道,他沒有走回客廳,而是就這麽在門邊站著。
“明天早上。九點。Randy也只好就這麽陪Gale站著,低頭把斜跨的背包摘下來,隨手扔在箱子旁邊。
Gale還是站著沒動,做了一個“嗯,還挺早”的表情。
Randy忽然有種奇妙的錯覺,雖然他們現在在說他明天離開的航班,感覺卻莫名熟悉……Randy看著Gale的襯衣,隨即想起,是了,第一次見到Gale時他就穿著藍色的襯衣。
“好像……”Gale卻突然笑了,說出了Randy沒說出口的話,“你知道,好像第一次看到你時……啊,你和你的箱子站在台階下面,”Gale輕輕踢了踢腳邊Randy的箱子,補充道,“不過那個箱子可比這個大多了!”
Randy笑起來。
“你看上去好像也和那時差不多,衣服,頭髮,當然還有臉。”Gale笑著說,“最後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可我只覺得你在嘲笑我穿得像個大學生,不過你以為你出遠門時會穿成什麽樣?”
“嘿,我可是在誇你年輕。”Gale終於打算不這麽站下去,往客廳走去。房子很大,客廳也是,不過卻沒有什麽東西,只在中間鋪了一張很大的藍色地毯,很難描述那是哪種藍色,但和擺在上面的辱白色沙發搭配起來非常漂亮。
“看來我也該誇誇你,”Randy跟著Gale走進客廳,“雖然你比我第一次見到你時老了一點兒,不過真的只有那麽一點兒。”
“Fuck you,Randy,這不算。”
“那……”Randy走近一點,發現地毯上還有一些暗色的花紋,像植物,也像波浪,“那麽,nice place……這地毯看著有點像我上次去加那利亞群島那邊潛水,看到的傍晚──但是太陽還沒落,沒有夕陽照在海上時海水的顏色。”
Gale皺起眉頭,像在想像,“嗯,那麽你回去時可以對著‘太陽還沒落,沒有夕陽照著的大海’想像我家客廳的地毯。”
“絕對不想。那兒可比你的客廳大多了。”Randy笑。
“那麽……”Gale在地毯上坐下,伸了伸胳膊,“我就對著地毯想像大海……”他揉了揉肩膀,“還有沙灘,陽光……shit,我也該去度個假,把骨頭從皮里拉出來見見太陽。”
“你可以去西班牙,我帶你到處轉轉──Christ,都有多少人逼著我說這句話了,我簡直可以自己開家旅行社,‘西班牙陽光十日游’──不過,我也向你保證你絕對不會後悔。”
“Maybe,”Gale抬頭望著Randy,笑了笑,“也許我有一天會去吧。”
“嗯哼。”Randy不知道說點什麽,發了個沒意義的音,坐到沙發上。
“我想你還沒訂酒店?”Gale換了個話題。
“還沒,”Randy笑,“不過當我看到你家一定有客房時──鑒於它有那麽多門──馬上決定打擾你一晚上。”
“My pleasure,”Gale挑眉,“事實上我有預感,你能相信嗎,今天上午我特地讓清潔工打掃了一間客房,平時她只有周六才打掃。”
“哦?難道不是水晶球告訴你的嗎?”
Randy探身,摸了一下擺在茶几上的玻璃──或者真的是水晶球,它被精巧的嵌在一個大貝殼中,很漂亮。
“那個是Nicole沒帶走的擺設,她特別喜歡塔羅牌、水晶球這種東西,像個吉普賽姑娘。”
“哦……”Randy又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麽,雖然是Gale先提到的,但是……也許即使沒什麽意義,也該說句“I’m afraid of that”,可是話到了嘴邊,Randy卻說不出來。
“你什麽都不用說,”Gale笑起來,伸手拍拍Randy的膝蓋,“你知不知道,每次你為難該說什麽時,總是愛皺鼻子。”
“瞎說,”Randy故意皺了皺鼻子,“從沒人跟我說過。”
“對了,吃過飯了嗎?”Gale站起身。
“還沒,不過一點都不餓。”
“猜到了。”Gale說話時已經走到廚房,“和以前一樣。”
Gale從冰箱裡拿出一盒巧克力餅乾,走回來,也坐到沙發上,“那麽我們可以來吃夜宵,雖然七點半是有點早。”
“我還以為你會為了保持身材戒掉甜食。”Randy拿了一塊餅乾,還是Gale常吃的那個牌子,“還有,好像和你說過很多遍,其實這種餅乾不需要放進冰箱裡。”
“請注意說話時不要影she我的年齡。”Gale嘴裡叼著餅乾,抬手幫Randy撣了撣衣服,“還有,好像也和你說過很多遍,但你還是會把餅乾吃得到處都是。”
“不想改,一百年。”Randy哼了一聲,“就像你討厭自己吸地毯,一百年。”
“那麽我完全看出來你是故意的了。”Gale拍了下Randy的頭。
“嘿,按年頭算我都三十二,不,三十三歲了,你可不可以別跟以前一樣老拍我的頭?”Randy忽然低下頭笑,“……Gale,其實不怪我說,你真有一點和‘那個Brian’一模一樣,討厭提年齡……”
“你能想像四十歲的‘那個Brian’嗎?”
“完全不能,那大概會是他的噩夢……”Randy咬著嘴唇笑。
“可我已經四十一歲了──像你說的,按年頭算──然後……”Gale又拍了下Randy的頭,“小男孩也長大了,儘管外表沒怎麽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