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為什麽？”Gale輕笑，“為我的信用卡帳單減肥可不是什麽需要道歉的事。”

　　  “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希望我沒有打亂你的安排……比如其實你本可以和Sean吃個飯什麽的，可是現在……”

　　  “閉嘴，我了解你那點小小的內疚心，可是Randy，當有一個帥哥和一個老頭子可供選擇時，我有什麽理由要選和那個老頭子一起吃飯呢？”Gale開玩笑道，“雖然現在帥哥也要飛走了……哦，還是閉嘴，聽我說，你沒打亂什麽該死的安排，本來Sean今天也要坐飛機去紐約看他的寶貝外孫女，據說是一位十八歲的漂亮小姐……對了，Randy！這麽說來你有可能和Sean Moore坐同一架飛機！聽著，Randy，如果你見到他，記得幫我要簽名，我剛才果然忘了……”

　　  “得了，Gale！”Randy被他逗笑了，“Anyway，I’m sorry，畢竟是我慡約了。”  

　　  “是的，所以你死定了，等我下次去紐約時，你會為這次的慡約後悔一輩子。”

　　  Randy一直笑著，Gale吐了口氣，“那麽，就這樣了……也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成功地第一個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了，So？沒什麽不同，下次有空一定見面聊聊。保持聯繫。再見。”

　　  一百零四

　　  Gale放下電話，點了一支煙。

　　  他抽著煙沈默。

　　  是的，他知道Randy騙了他。

　　  一開始，Gale只顧著告訴Randy電影的事，沒注意到一些細節。

　　  可後來Gale注意到了，特別是在他們沈默的那幾秒鍾里。Gale隱約聽到Randy那邊隔著電波傳過來的熟悉旋律。

　　  那首歌在他們講話的過程中已經放了好幾遍。Gale先前也許忽略了，但現在他很確定。

　　  Randy畢竟不住在LA，他不知道那間咖啡店其實很有名。因為它總是幾個小時重複放著同一首歌。好像時間靜止住了，正如它的店名，Time Stay。  

　　  Gale可不認為那間店在機場那邊開了個分店，或者還有另一家店也那麽喜歡Frank Zappa。事實上那家店離Gale的公寓也不算遠……可他並沒有問Randy，也沒有打算現在出門下樓，開車去那家店，也許Randy還在那兒，也許他可以當面問清楚……

　　  他為什麽不想見他。

　　  但Gale只是什麽都沒做，只是在掛斷電話後，抽著煙沈默。

　　  實際上讓Gale有些在意的並不是Randy對他說謊這件事，Randy這樣做總有他自己的理由，也許是他要見別的什麽重要的人……一個新男朋友？也許……但Randy大可以坦白告訴他，這沒什麽。

　　  問題是，Randy沒有。

　　  有時候，Gale能覺得Randy對自己並不坦白。那不是像其他什麽人，虛偽，或者是那種讓人不舒服的不坦白。Randy的隱瞞讓人無法對他生氣，甚至無法問他。Gale隱約感覺到……那是一種像水銀一樣沈重流淌的情緒，甚至Gale能感覺到Randy的憂傷。  

　　  是的，是憂傷這個詞。

　　  就是這樣，Gale不想去觸及那個部分，每個人都一定有不想讓其他任何人知道的東西，在他自己的心裡……唯一的，深埋的。

　　  也許有一天，當Randy覺得他可以說出來的時候，他會告訴自己。

　　  而在那之前，Gale只能尊重Randy的選擇。儘管有時，他還是想走過去，擁抱他，看著他的眼睛，問他，“告訴我……你怎麽了？”

　　  算了，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夠多，也夠有戲劇性的了。Gale決定放下自己的想法，他揉揉太陽穴，用力掐滅煙，像掐熄了一切紛亂的念頭。

　　  Gale沒有再想下去。

　　  所以他一直無從得知。

　　  但等他隱約明白，隱約看見了那些……像看見一個黑暗房間中透進的一線光線時，時間已經過去很久。

　　  Well，也許沒有那麽久──與以前那麽多年相比──可足夠了。

　　  夠另一個人遠遠離開。

　　  一百零五  

　　  Randy放下電話，也點了一支煙。

　　  此時咖啡店裡終於換了一首歌，一首法語歌，Randy玩笑般想，這下自己可推測不出來它的名字了。

　　  歌很長，旋律單調，但是唱歌的男聲很愉快，在歌的結尾，有童聲加入進來，大人小孩一起興高采烈地唱著，還有鈴鼓的聲音。

　　  Randy抽完一支煙，喝完新添的那杯咖啡，聽了四遍或者五遍這首新歌。他忽然覺得這歌如果用畫面表現出來……很像一群提著小筐的小兔子在翻山越嶺……山上長滿初春的綠糙和紫色小花，它們翻過一座山頭，又翻過一座山頭，一座一座……好像要去趕赴一個未知的party。

　　  Randy被自己想像的畫面逗笑了，他招手結了帳，走出咖啡店的大門。

　　  “很暖和……”Randy深呼吸，笑了一下，“不過是該走的時候了。”

　　  剛剛他已經打電話去航空公司確認還有沒有今晚飛紐約的機票，幸運的是還有，雖然是頭等艙。不過沒關係，機票總有人報銷，而且，在這裡已經沒有什麽人等著他，是該走了。  

　　  Randy招手攔了輛計程車，駛向機場。

　　  在坐上飛機前的幾個小時裡，Randy一直很輕鬆，腦中沒有什麽念頭，也沒有什麽失落的情緒。甚至在機場時，他還真注意了一下有沒有Sean Moore的蹤影。當然沒找著。不過即使找著了，Randy也確定自己一定不會走過去幫Gale要那個該死的簽名！

　　  後來Randy登機，在座位上安頓下來。

　　  飛機起飛，漸漸遠離LA傍晚的暮色。

　　  燈已經亮起來了，從窗口望出去，景色真的非常美。

　　  Randy微笑地注視著下面愈遠愈小的萬家燈火，卻沒注意到微笑已經慢慢從嘴角褪去。

　　  飛機進入平流層之前遇到一點氣流，有些小小的顛簸。Randy埋在座位里，閉上眼，顛簸中，那個小兔子翻山坡的畫面又回到Randy的腦子裡，他有點模糊地看著兔子們一座一座不知疲倦地翻山越嶺……真有點累了……它們不累嗎……

　　  小兔子不見了。

　　  空中小姐注意到那個疲倦睡去的旅客，輕手輕腳地為他搭上一條毯子。  

　　  一百零六

　　  當Randy睡去前。

　　  他沒有時間去想一些事，沒來得及整理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也沒發現，當他對Gale說出抱歉時，心裡有點難過。

　　  不是內疚，而是難過。

　　  那並不是因為說謊或者慡約，甚至不是因為他們終沒相見，而是因為一些說不的東西。

　　  正如那個早晨，Gale那麽執著於必須向Randy道歉，並得到原諒一樣。

　　  有些東西誰都沒法說清。

　　  有些時候我們真的感到抱歉，只是想說對不起，卻不知道具體為了什麽。

　　  大抵這便是生活中的無能為力。

　　  總有些事情除了抱歉沒有什麽能說的，雖然沒人有錯。

　　  比如一個人愛另一個人。

　　  比如一個人不愛另一個人。

　　  沒有什麽。

　　  Life goes on。

　　  一百零七

　　  Sean Moore果然沒有食言，合約已經談妥了，經紀人也果然拖著Gale驚喜地叫道，“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star！”  

　　  但當Gale終於拿到改編好的劇本時，他還是有點猶豫。

　　  電影改編自斯?茨威格（Stefan Zweig）的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Brief einer Unbekannten）。

　　  Gale當然知道這位奧地利作家，他的作品也讀過，包括《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但Gale讀這些書還是在高中時，那時似乎也更喜歡茨威格的另一部《象棋的故事》，因為它不僅是作家自殺前的最後一部作品，更表達了作者對法西斯暴政的憎恨和精神對恐怖的勝利。這似乎更貼近Gale自己的閱讀興趣。

　　  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Gale甚至已經不大記得它說的什麽了，讀了幾頁劇本後Gale才想起來，它講的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既絕望又幸福的愛情。一個女人，在她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時就愛上了一個二十五歲的作家，那個男人的人生綺麗多彩，不停有女人來了又走，而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後來在兩位主角的一生中，他們有過短暫幾次交集和繾綣夜晚，但這並沒給男人的生活留下痕跡。只有那個女人，為了她的愛付出生命全部的時光，直到死去。而整部小說就是一封她臨終前最後寫給他的信。

　　  Gale讀完劇本，確信它在Sean手下會是一部非常優秀的電影。他當然不會對答應演出的事反悔，但是還有一些顧慮，比如他是否能真的詮釋好人物的心理。茨威格的小說受弗洛伊德的影響，對心理的刻畫登峰造極，被稱為“激情的黑暗世界中的幽明”，而Gale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完全感受到那種情感，還有情感帶來的震撼……但這種顧慮很難被清晰地描述，所以當Gale給Sean發郵件時，只提到比較方便表述的一個原因，就是年齡。  

　　  而Sean在回信中說，“當我在辦公室讀你的郵件時，我們的女主角恰好也在這裡。她讓我轉告你，‘既然一個二十四歲的女演員都敢去演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那一個三十九歲的男人去演一個二十五歲的家夥也絕對不是什麽問題’……Gale，我和她的看法相同，你總得相信我們的化妝師，即使你不相信他，也要相信你家浴室的鏡子，它會告訴你，你看上去還很年輕。另外，我從你的字裡行間也感受到了你好像還有其他沒說出的顧慮，我猜我能了解那是什麽……過兩天你就能收到一個包裹，裡面有一件小禮物，也許比語言更能解答你的問題……Gale，你要知道，我選擇你演出這個角色有充分的理由，還是那句話，即使你不相信一個導演對你這麽說，也該相信一個老人對你這麽說。”

　　  三天後，Gale果然收到一個從瑞士寄來的快遞包裹。裡面只有一本舊書，是那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Gale有些不解，拆開隨著包裹一起寄來的信。那是一封手寫信，Sean的字體有力乾脆，非常整齊。他寫道，“Gale，也許你不知道，當你有一個只有十八歲，但感情和你好的不得了的外孫女時，你能拿到每一部她迷戀的影星演過的電影──不管你們隔的多遠，我住的又是一個多麽安靜的瑞士小城──我也正是這樣認識了你表演的角色，並透過角色認識了你。相信我，我看過的你的表演一定比你想像中要多。我確信我的選擇，希望你也確信你的能力。你大概對於我寄給你的這本舊小說有些疑惑，像我說的，它是一個小禮物。十幾年前我在一個舊書攤上買到了它，那時我當然看過這部小說，但當我再一次讀這本舊書時，我感到一些新的東西衝擊了我。那是情感上的再發現。我知道你已經讀過了劇本，但我希望你也再一次讀讀這本書。它在我的手中已經夠久了，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但願它也能在你手中，陪伴你度過更長久的時間。”

　　  小說並不長，所以書很薄。的確是非常舊的版本了，紙張已經發黃髮脆，還好，沒舊到是一本德文原版。睡覺前，Gale花了兩個小時讀完了它。書上有很多行或者字下劃了標記，Gale猜想大概不是Sean劃的，因為那些做標記的墨水已經變色了……也許是最初這本書的主人，Gale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