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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le把Randy送到門口,道別後Randy轉身離開。
而Gale又忽然喊住他,Randy回頭。
他看著他。
“你會回來?”
他笑了。
“當然。”
一百五十
幾年後,當Randy忽然想起那天的那個承諾,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並沒真正做到。
不過這已經沒什麽意義。
從Randy轉身那刻起,生命就終於拐了一個彎,朝著另一個方向,不再回頭而去。
但是回到那一刻,當Gale站在門口的台階上送他離開。
Randy回頭,卻以為自己突然看到了他們的相見。
第一次,Gale站在台階上向他傾身而來,伸長手臂,握住他的手。
時空交疊。
說過你好後。
總該說再見。
一百五十一
“我離開你
是因為害怕看你
我的愛
像玻璃
是因為害怕
在台階上你把手伸給我”
( ──顧城最後一首詩 《回家》)
一百五十二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首映。
一石激起千層浪。
也許有人也曾把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但所有影評人都說,Sean Moore做的是最完美的一個,也將永遠是最完美的一個。
而Sean說,“有時,完全忠於原著才是最好的。就像只要完全按照使用說明書,電器總能用得久一點。”
那時Sean的關節病已經越來越嚴重,一直坐著輪椅。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海報上,Sean也是以坐著輪椅的姿態出現。
這張大受好評的海報並沒突出電影內容:那是一張黑白海報,無垠的荒野,上空大片雲朵。遠景有樹,只有一棵,朝向天空生長。而近處,Sean坐在輪椅上,Nicole伏在他的膝頭,臉埋在手臂中。Gale站在Sean身後,低著頭,一隻手扶在輪椅靠背上。Nicole和Gale甚至沒有穿戲服,整張海報看不到顏色、看不到演員的臉,只能看到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直視著鏡頭沈默。
雜誌稱這張海報非常獨特,它的獨特之處在於,畫面上雲朵是靜止的、樹是靜止的、人物的頭髮衣角都是靜止的,但人們卻能看到風。大而寒冷的風穿透紙張,鋪面而來。
雜誌說,“我們看著海報,吹著風,感覺著什麽是時間,和穿越時間的愛。”
但媒體和觀眾都不知道的是,那張海報是Gale的作品。他們在拍攝時甚至沒有一個攝影師,Gale用三腳架支好自己的相機,調好時間,再回到鏡頭裡。然後他們就等待著機器最終記錄下這一刻,曠野中三個緘口不語的身影。
電影的獲獎是理所當然,可是出乎意料的,電影只拿了最佳女主角和幾個技術獎,其他獲提名的“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都落了空。
Sean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他說,“我的獎盃給我家的書櫃做裝飾已經足夠用了,我現在只希望不再有記者問我‘你為什麽想拍這部電影’,‘你是不是為了紀念某女性’──畢竟不管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她都已經是一位死者,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我是說,已經能看到死神黑色斗篷的一角時,你們就會知道,其實每一位故去的人,都已不再需要人們去紀念他。”
而Gale的回答更簡練也更幽默,“我想只是評審會不知道該給我‘最佳男主角’還是‘最佳男配角’,難道看過電影你們還沒發現,Nicole的角色才是最出色的,她當之無愧。”
不過影評人到沒有附和Gale的自謙,這次他們罕見的眾口一詞,比較有代表的是其中一本雜誌在談到Gale的表演時說,“我不知該如果描述Gale Harold的表演,我相信看過電影最後一幕的人都會同意我的說法,它不可言傳。這並不是說Harold前一百分鍾的表演都不精彩,只是最後一幕更震撼人心。所以我只能引用原著結尾的兩段,給讀者也給我自己留下想像的空間──
‘他從顫抖著的手裡把信放下,然後就久久地沈思。某種回憶浮現在他的心頭,他想起了一個鄰居的小孩,想起一位姑娘,想起夜總會的一個女人,但是這些回憶模模糊糊,朦朧不清,宛如一塊石頭,在流水底下閃爍不定,飄忽無形。影子涌過來,退出去,可是總構不成畫面。他感覺到了一些藕斷絲連的感情,卻又想不起來。他覺得,所有這些形象仿佛夢見過,常常在深沈的夢裡見到過,然而僅僅是夢見而已。
他的目光落到了他面前書桌上的那隻藍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多年來在他過生日的時候第一次是空的。他全身觳觫一怔:他覺得,仿佛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打開了,股股穿堂冷風從另一世界嗖嗖吹進他安靜的屋子。他感覺到一次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情:一時間他的心裡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個看不見的女人,沒有實體,充滿激情,猶如遠方的音樂’。”
不過雖然電影很好,但可不是所有的報導都把話題放在電影上。尤其是在Nicole的得獎感言之後。
她說,“感謝評委會,感謝導演,感謝公司,感謝工作人員,感謝家人,感謝影迷──沒拉下誰吧?不過正如你們所看到的,我最應該感謝的還是Gale Harold,沒有他就沒有我的角色,是和他的交流才能讓我把角色把握得這麽準確。”
第二天所有的娛樂版都充斥著關於Gale和Nicole的猜測,人們都把目光放在“交流”這個詞上,人們想知道,這交流是僅僅指角色的交流,還是也暗示了他們的私人關係。
緋聞總是所有人怎樣吃都吃不膩的那道菜。
但是這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與Randy無關。那時,他正安靜地生活在薩拉曼卡這個西班牙小城中。
一百五十三
[倒數之四]
當我們相遇。
當九年過去。
一百五十四
二零零九年一月底,Gale收到Randy寄來的一張明信片。
實際上那是Randy在新年寄出的,但Gale工作忙的實在不可開交,同時軋了兩部戲,一直出外景,一月底才爭取到兩天假期回到LA的公寓。
Randy在明信片上除了一些不很連貫的敘述,甚至就只用一句話解釋了為什麽已經一月底,他卻還呆在薩拉曼卡。
“Gale,像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這兒真的挺小。
我很喜歡通往新舊大教堂的舊街,雖然站在教堂塔頂看景色更好,但從舊街看教堂是不一樣的。
在大學的西語學習很愉快,簡直是突飛猛進──語言天賦這回事你可不能羨慕──所以我又申了中級班,過兩天就開課了。
對了,參觀薩拉曼卡大學有個傳統,就是在大樓的裝飾中尋找一隻躲藏起來的小青蛙。有個傳說中講到,如果有學生能夠找到那隻青蛙,那麽他的考試就算通過了。
青蛙我找到了,雖然它看上去長得和青蛙還真不大像。
我注意到學校里的樓梯和穹頂都非常迷人……哦,想起第一次去圖書館,原來穿過扇貝之家的大廳就到了,那段路很奇妙。
到了晚上,燈光打在建造了所有這些美麗建築的維亞瑪約爾石上,真的像黃金之城。
但這兒的夜晚其實沒上次向你描述得那麽熱鬧。
不過冬天,旅遊季節過去之後也沒想像中冷清。
還有,順便一提,這裡吃的也很不錯。
總之一切都不錯。
新的一年。
祝好。”
Gale把明信片讀了兩遍,又翻過來仔細看了看上面的景色。只是一條街,大概就是Randy說的“舊街”。
平凡的短街,坡度和緩。街邊有樹,街底有高聳的教堂剪影。
Gale把明信片收到抽屜里,沒打算也寄張什麽明信片給Randy,或者寫一封郵件回復。
一百五十五
(Gale,像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這兒真的挺小。)
Randy發現在薩拉曼卡比他上次來時感覺的還要小。
不過在這兒絕對不會迷路。
整個城市都以馬約爾廣場為中心,幾乎所有街道都從那裡延伸出來。所以只要他找到那個像方形老城堡似的廣場,就可以從它四周的拱門找到他想去的那個地方的路。
每扇拱門都各有特色……不過反過來想,也可以說是所有的路和門都通向一個地方。Randy有時坐在廣場中“痊癒的太陽”旁,心想薩拉曼卡還真是一個既美好又真實的城市。
不管怎麽說,反正幾次下來,Randy就了如指掌,來去自如。
走錯了,還可以回到一個地方,換個方向繼續走下去。
(我很喜歡通往新舊大教堂的舊街,雖然站在教堂塔頂看景色更好,但從舊街看教堂是不一樣的。)
Randy曾登上塔頂,俯瞰整個城市。
哥德式,文藝復興式,古羅馬式,巴洛克式……一個小地方集中了那麽多五花八門的建築很有趣。
看著一座座挨的很緊的房子,陽光平等地照耀在它們身上,迥然不同又相處和睦,讓人莫名覺得這裡是沒有什麽不能包容的。
但偶然地走在舊街上抬頭張望,Randy忽然第一次真正懂得了“神聖”。
那與宗教無關。只是從Randy被舊街分割出的狹窄視野中,看著教堂歷經滄桑的牆壁,似乎那牆有了生命,可以自己生長,支撐起整個世界的天空。
(在大學的西語學習很愉快,簡直是突飛猛進──語言天賦這回事你可不能羨慕──所以我又申了中級班,過兩天就開課了。)
初級班裡當然都是外國學生,歐美國家的占了一多半,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再在那一小半里三分天下。
教課的是一位老先生,看上去真的歲數不小。第一節課時系主任特地介紹他是在西班牙語研究領域裡世界聞名的一位教授,不過等系主任剛從門口消失,老先生就搓了搓手,像個孩子一樣戲謔的眨眨眼說,“你們別管他。我只是個老頭子,一生中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這個小地方,呆在這個大學裡。你們從那麽遠的地方來,見識可比我多。但是我現在已經老的哪兒都不想去了,只想還呆在這兒,教教你們這些剛踏出第一步的孩子──你們在我看來可都是孩子──其實學得好不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讓你們也像我一樣愛這個地方。言歸正傳,既然你們教了學費,而我領了工資,那麽就讓我們開始上課,反正愛一個地方也可以從愛它的語言做起。”
Randy本以為自己在這些學生中應該算年紀比較大的了,可實際上,有好幾個人年紀可比他大的多。其中有一個老太太,總是按時來上課,但又老坐在最後一排,手裡還拿著織到一半的桌布──天知道她是從來沒織完過還是織了許多張一模一樣的──不過幾次課之後大家就都聽說了,這個老夫人其實是老師的太太,有好奇心強的學生跑去求證,老太太很大方地告訴她,“我都聽他的課聽了五十多年啦,當然一開始和你們一樣交學費上課,不過現在不用了──自從畢業嫁給他之後──你知道,家屬總是有些特權,雖然這個特權你們可別想享受,你看,”老太太沖問她問題的漂亮姑娘開玩笑地揮了揮拳頭,“我可盯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