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Randy想，Gale終於還是說了。其實這段日子Randy已經隱約猜到了，這只是一種直覺……現在直覺變成現實。但Randy並不想就這件事說什麽，他只需要聽，就像Gale現在需要一個人聽他說話……Gale與Kim的事情中，永遠沒有一個空間供Randy站在那兒，即使只是站在那兒沈默。
Randy只能呆在他們的世界外，傾聽一切。
“Kim不理解我為什麽現在還要推掉一個大製作的電影去參加一部獨立製片，我本以為……或者我希望她理解……”Gale深呼吸，“……不管怎麽說，這不是她的錯。我也從沒試圖去理解過她的音樂，甚至坦白地告訴她我不喜歡……我從她的歌里聽不到任何東西，只有沈默……就像她聽不見我頭腦里的聲音……我們甚至從沒吵過架，提供給對方的大概只有沈默……”
Randy了解Gale的話，因為此時他也只能沈默不語，甚至不能像對其他朋友那樣，去握住Gale的手。他害怕泄露那些……被自己嚴嚴實實地打包扔進某個角落，連自己都不知它們藏在哪兒的感情。
“Randy……在電影中，我們試圖呈現一個在遠一點的未來……一個溫暖的，符合夢想的社會……起碼是在那一小群有著一樣夢想的人中……可這不可能，實就是現實……比如劇組的矛盾，還有這個結果……”Gale忽然輕輕笑了，“Randy，你覺不覺得一個三十七歲的老男人還在堅持這些想法很可笑，對了，現在已經是零七年，那麽是一個三十八歲的老男人。”
“兩個老男人，”Randy也笑起來，“我今年三十歲了。”
“三十歲可不老……”Gale的煙抽完了，Randy伸手把他的菸頭拿過來，半抬起身，和自己的一起捻滅在茶几上的煙缸里。
“那麽三十八歲更是如日中天……”Randy剛想躺下，被Gale攔住，“Randy，幫我把沙發上的大衣夠過來。”
“好吧，”Randy一邊伸長手去拿大衣，一邊開玩笑道，“Gale，懶惰這一點到像個老家夥了。”
“不過現在……”Gale接過大衣在口袋中摸索，“老家夥要做點年輕人才做的事……”
“什麽？裸奔？你知道，這可真是年輕人才能做的事，畢竟拖著一副苟延殘喘的老身子骨可跑不起來。還有，我要提醒你，現在是冬天。”
“臭小子……”Gale笑起來，他已經找到了大衣口袋裡的東西，順手把大衣扔的遠遠的，撞上牆，像一個沒骨架的人跌到地上。
“Andrew的臨別禮物，”Gale攤開手掌，Randy看到那大概是一小包藥，也許是興奮劑、制幻劑，總之逃不出這類。“我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特別的臨別禮物。”Gale把“special”這個單詞拉得長長的，長到諷刺，不知道是在諷刺Andrew還是在諷刺自己。“它的名字叫……彩虹飛機，嘿，別笑，這可是Andrew自己起的名字……so……”Gale望著Randy，向他伸出手，“Mr.Harrison，現在要不要和我一起登機了？”
八十五
（幻覺像漲cháo，你覺得它是慢慢升起來的，又覺得它是一下子就淹到你的脖子。）
Randy坐在那兒，手抱住膝蓋，臉埋手臂里。
他好像聽見Gale對他說了什麽，又聽不真切。
Randy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光滑冰涼的圓錐體，錐體裡有光芒流轉，五顏六色的光……不停變幻……
（你覺得自己完全清醒，可世界變成另一個樣子。）
Randy甚至想起了“彩虹飛機”這個可笑的名字……也許沒錯，的確是飛機，不過不是客機，而是直升機……Randy覺得自己在垂直上升，升到半空中……升得越高，身體裡的色彩變幻得越瑰麗……懸空的……無著的……那些色彩開始穿透皮膚，星星一樣飄落……而自己像一個怎麽放都放不完的巨大煙花……
（你終於聽到了另一個人。另一個聲音。抓住了另一隻手。）
“Randy……”
Gale嘆息一樣叫出他的名字。
“我看到遠處有很多樓……很多燈……Randy……你在哪兒？”
Randy覺得自己的手被Gale抓住了，他現在能聽清Gale說的每一句話，從沒這麽近。從沒這麽清楚。
“Randy……有一個地方……一起去看看……”
（像咒語生效。世界又開始改變。）
仿佛跟隨Gale的描述，Randy覺得身體舒展開，面朝下平躺著，還是在空中。這次是真正的飛行，不需要醜陋的人造機器……見鬼去吧……他們在自己飛。
牆壁不見了，他們直接進入了一片空曠的夜空。
果然像Gale說的，遠處好像有一個城市。
萬家燈火。
他們朝著那些燈飛行。
包圍身體的夜色變換了質感……更沈重，更實在，像流水。
Randy搞不清現在是在游泳還是在飛了……還沒等他想明白，那些燈火已經撲面而來。
他和Gale穿行在無數亮著燈的窗口中間。
樓宇也融化成了如水夜色，那些窗口都憑空存在著，每一個窗口裡都歡聲笑語。
這是一個沒有哀傷的世界。
一段神奇的旅程。
他一直拉著他的手。
不放開。
八十六
“有生之年，無限寵溺，守在一起。”
（──momoko 《夜行 血色八重櫻》）
八十七
幻覺終於慢慢褪去。
Randy睜開眼。
還是黑暗的房間。
不知道幾點，只有遠處紐約街道上日夜不停的警車駛過聲。
他和Gale都靠著沙發坐著。
手仍然拉在一起。
Gale閉著眼。
Randy不知道他有沒有從那兒回來。
“Gale？”
Randy輕輕叫了一聲。
Gale沒回答，仍然閉著眼，但他笑了。Randy知道他能聽到他。
Randy望著Gale的微笑，低聲說出了剛才一直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話。
“Gale……無論什麽時候……堅持都不可笑……”
Randy握緊Gale的手。
“總有一些東西值得……”
Gale回握。
“它們永遠不會改變。”
Gale輕輕嘆了口氣，睜開眼。
“比如時間。”
Gale望著Randy。
“夢想。”
Randy回望著他。
“忠誠。”
一直望著。
“愛。”
Randy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只知道眼前的人，眉眼，溫度，一切，曾經那麽熟悉。熟悉到不能思考，只能慢慢靠過去，那過去以為永遠不能跨越的距離，卻終於傾身而前。
他輕輕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Randy在即將碰觸的一刻，已經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但他沒有後退，他也知道，這將是短暫一吻，短暫到感覺不到剎那溫度，短暫到絕不會有什麽東西改變。
如果這只是短暫一吻。
如果Gale沒有回應他。
可是在Randy嘴唇撤離的時候，Gale微微探頭又吻上他，左手抱住Randy的背，把他帶到離自己更近的地方。
但Gale沒有抱住Randy，Randy也沒有擁抱他。
他們的身體始終隔著幾厘米的距離。
只有一吻相連。
很長。
很熟悉。
角度。
舌尖。
輾轉。
時淺時深。
也許有過那麽一瞬間，Randy也想離開，但他到底沒能做到。
他終於了解了，那些以為被自己藏得不知所蹤的感情並沒有在哪個角落，而是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呼吸之間熟悉得被自己視而不見。
Randy不再有任何念頭，一切都不重要了，除了這一刻。
隨時會消失的一刻。
也許在下一秒。
也許在下一分鍾。
也許在下一個千年。
所以當Randy頭越來越沈，意識越來越模糊並最終從身體裡抽離時。
他最後想到的只是。
真幸運。
這一刻總沒結束。
八十八
Randy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床上。
他不認為是自己走過來的……因為事實很明顯，Gale在他旁邊，還睡著。他們並肩而躺，只有手臂挨著，從那一小塊皮膚傳來另一個人的體溫。
Randy很清醒，並沒有忘記昨天晚上該死的一切。
好吧。Randy試著對自己開一個玩笑：壞事情是那個吻，好事情是他們沒上床。
但Randy當然沒能笑出來。
他靜靜躺著，ABCDE，各種方案層出不窮，可能哪種都能解釋昨天晚上的事，也可能哪種都不能。
最後Randy放棄了，也許他現在需要的只是走進衛生間洗個臉，沒準再出來發現床根本是空的，除了自己沒別人，Gale根本從沒來過。
但是上帝顯然連洗臉這個小願望都不肯滿足Randy。
他剛準備起身Gale就醒了過來，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麽，習慣性地揉揉眼，像個不願意起床上學的孩子。
Randy望著Gale，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酸澀，並且蔓延到眼睛裡。Fuck，他暗罵了一聲，這可不是個好開始。
所以Randy還是決定不去管上帝那個不得人心的混蛋，先去洗個臉。
“Randy？”
“嗯？”透過水聲Randy聽見Gale叫他。
“你怎麽樣？”
“挺好。”
水聲繼續。
“Fuck，你昨天嚇我一大跳，一開始以為你暈倒了，還好後來想起Andrew說那藥有安眠成分，才發現你大概只是藥物反應比較強，就那麽睡過去了。”
“還好你沒馬上叫救護車。”
Randy關上籠頭，水聲停止了。一下安靜下來。
他並沒馬上走出衛生間，而是就站在那兒，望著鏡子裡自己滴水的臉。
“你應該說還好我有力氣抱你回床上睡，要不然今天咱們都會腰酸背痛順便再加上感冒……不過Randy，我想說你的確比以前重了點。”
Randy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綻開一個笑容，嘴唇一開一合。
“Gale，fuck you！”
他聽見自己這樣笑著說。
沒錯，這樣的笑才是一個好開始。
Randy擦乾臉，走出衛生間。
Gale坐在床上抽菸，沖著Randy眨眨眼，調侃那句“Fuck you”，“很明顯，你沒有。”
“Gale……”好，該來的總會來，“我想昨天晚上……”
“如果你是說那個吻。我當然記得。”Gale的表情和語氣很平靜，Randy看不出他怎麽想的。
“你可以忘了。”Randy放棄看出Gale的想法，聳聳肩。
“我不會。”
Randy接不上話，他想過一千種可能發生的反應，從最壞的到最好的，但漏掉了這種。Gale式的該死的言簡意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