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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ndy慶幸自己沒開車來,他攔了一輛計程車坐進去,舉著受傷的手,把那座玻璃塔放在身上,並不在意衣服沾上血跡。
“老天……你怎麽了?”計程車司機一邊叫到一邊開車,“不過謝謝你沒把座位沾上血,你知道,上次我拉一個醉鬼,他把車弄的一團糟,從那之後我就發誓……”
Randy沒去聽司機嘮叨什麽,他還沈浸在剛才的事情里,這一切真挺奇妙……well,well,既有行為又有藝術。
Randy有點興奮地想,生活果然總是給人驚奇,自己從十六歲打過最後一場架之後就再沒流過這麽多血了……雖然受傷可不是什麽值得興奮的事,可Randy就是無法停止興奮的心情。他感受著腿上玻璃的重量,就在那一刻,Randy忽然確定了自己是真的想回到西班牙,回到薩拉曼卡的念頭。
並且在第二天,Randy就坐上了飛往LA的班機,帶著那份昨天才得到的奇妙禮物。
一百四十一
總有那麽一刻存在。
無法預知。無法更改。
並且那一刻之後的每一刻都會因那一瞬間而改變,因那一瞬間而產生千絲萬縷的關聯。
就是因為這樣人們才說。
這是一個神奇的世界。
一百四十二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節選之十]
“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不想叫你了,我去了,連我的名字、我的面容都不知道。我死的很輕鬆,因為你在遠處是不會感覺到的。”
“倘若我的死會使你感到痛苦,那我就不會死了。”
一百四十三
說起來,這還是Randy第一次來到Gale的公寓,儘管他們已經認識了那麽久。
一個人的房間總能看出他的個性,Gale的公寓和他的人一樣,有序,內斂,聰明──大概一個房間是不能用“聰明”這個形容詞,Randy的意思是,Gale的家裡並沒有很多裝飾品:畫、擺設、照片之類,但是每一個細節都恰到好處,小到一隻鍾表,大到家具,都忠實地反應出主人的風格和品位。
Randy注意到書架上豎著一個用框子裱起來的,中國的“和”字,他指著那個笑著對Gale說,“還記得嗎,我臥室里也掛著一個‘氣’字,也是Hal送的。”
Gale點頭,“沒錯,我還記得Hal用一句中國成語解釋這兩個字,‘和氣生財’。”
Gale把“和氣生財”幾個音發得陰陽怪氣,Randy笑道,“不能相信你還記得。”
“因為Hal說它的意思是make a lot of money,yeah,I love money!”
“誰不是呢?”Randy和Gale相視而笑,“你這兒真是井井有條。”
“雖然很感謝你的讚美,不過如果你見到三個小時前它的樣子,你就一定不會這樣說。”Gale挑眉,“迎接你可真是一項工程。”
“哦?那麽紅地毯和儀仗隊呢?”
“Fuck you……”Gale拍了一下Randy的頭,“茶?”
Randy看著Gale從冰箱裡拿出一個大玻璃瓶,從裡面倒了兩杯淡綠色的液體,他接過其中一杯,輕輕晃了晃,“我還以為你是說紅茶。”
“中國綠茶,”Gale解釋道,“我總是把一把茶葉扔進鍋里煮,然後裝上一大瓶,加上蜂蜜再放進冰箱裡。朋友說如果讓真正的中國人看到我這麽對待他們的茶文化一定會瘋掉。不過你知道,營養學家總說茶比咖啡好。”
“雖然這話讓你聽上去像個老頭子,但是喝起來還不錯。”Randy喝了一口,評價道。
“我該說Thank you還是Fuck you?”Gale倚著吧檯笑,“我從不能理解真正喝茶的那些規則,水溫,還有什麽幾遍水,尤其是最後只給你那麽小一杯。”
“世界上你不能理解的事還多著呢。”Randy把自己扔進Gale的矮沙發里,選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懶洋洋的安頓下來。
Gale也走過去,直接坐到沙發旁邊的地板上,拿過一個墊子靠著。
那個下午像手中淡綠色的水。
涼的。薄薄的甜和清香。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工作、生活、認識什麽新朋友,又有什麽人離開。
窗外是明亮的陽光,米色的窗簾隨著吹進房間的風微微顫動。
一百四十四
雨過看松色,隨山到水源。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一百四十五
但該說的總要說。
吃過飯後,Randy一邊幫Gale把那堆外賣盒子扔進垃圾袋,一邊提起他要再回去西班牙的事。
“What?I,beg,your,pardon?”Gale的反應雖然沒有Ashley和Randy的媽媽那麽誇張,不過也是一臉不可思議。
“計劃只有兩個月,就當是另一個長假。”Randy不得不重複這句他已經對不同人重複了一萬次的話。
“嗯……”Gale皺眉,“好吧,我相信你這麽打算總有你自己的理由……so,我只能說,have fun。”
“I will。”Randy笑著聳聳肩,感謝上帝Gale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接著問那麽多問題。
“好了,我們來聊點別的。”Randy從袋子裡拿出一個長盒子遞給Gale。
“哦,‘遲到的三十九歲生日禮物和早到的四十歲生日禮物’,I remember。”Gale打開盒子,望著裡面的東西說,“我想……這是‘西班牙特產’?”
“當然不是。”Randy把那座沒有頂的玻璃塔從盒子裡拿出來。
“小心點兒……”Gale接過來,把它放在腿上,“你手上的傷口,我問你時你說是玻璃劃的,我還以為會是一個玻璃盤子,不過現在看來,罪魁禍首就是這個了。”
“不是它的錯。雖然它看上去是有點危險,差點沒能帶上飛機……”Randy開始興致勃勃的給Gale講這份禮物的由來,“……總而言之,最後那個女孩說,她是意思是,其實沒有盡頭。”
玻璃製品在燈光下非常優美,包括它鋒利的斷口,它身上的裂痕,所有的殘缺都成為了優美。
Gale端詳著它,有一陣沒出聲。
“Randy?你看過那本《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了嗎?”
Gale再開口,卻提起一個不相關的話題。
“嗯,看過了,我是說回到紐約之後買了一本,但是前兩天才開始讀,它不長,所以已經看完了。”
“我……好像從沒這樣融入一個角色,把他的感情,他的經歷帶進自己的生活中……”Gale撫摸著冰涼的玻璃,“兩個月……電影已經結束兩個月了,但我似乎還停留在那時,就是故事的結尾……有一次我夢見我們拍攝最後那個鏡頭時的場面,那個男人,他拿著信獨自坐在他的公寓中,在他四十一歲生日那天,而桌上的花瓶是空的……他手裡拿著那封信……夢裡很奇妙的,沒有攝像,沒有燈光,甚至沒有導演,我知道我在表演一個角色,可是沒有人喊停……生命中總有些東西我們一直沒去想,沒注意到,它們一直被忽略,直到有一天像去世的親人的鬼魂,你一轉身,就看到它隱約站在那兒……”
Randy笑了一下,“心理學家總說夢是人潛意識的表現……也許你只是擔心那部電影上映後會不會有預料中反響那麽好,所以夢到也很正常。”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在說電影,我是說……”
Randy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沈吟著開口,“嗯……”
“忽略。”Gale突然打斷他,“我是說,忽略。”
“那沒什麽……你知道,我們不可能注意到生活中的每件事,有太多事需要做了,所以……”
“Randy,我也馬上就要四十歲了。”
“Hi,Gale,我以為你討厭提到年齡。”
“不提並不代表它不存在。”
“那麽……我想我們是在討論中年危機?”Randy笑著拍了拍Gale的肩。
但Gale並沒有笑,他只是抬起頭,望著Randy,抿了下嘴唇。
他叫了他的名字。
“Randy?”
Randy下意識地側了下頭,他不習慣Gale的直視。
他想也許該換個話題,打破這種有點緊張的氣氛,所以他問道,“那麽,你還喜歡這個禮物?我答應那個女孩好好保存它,你可也得答應我。”
但是Gale並沒有回答,他抬起手,慢慢把手指插進Randy的頭髮中。
他說。
“Randy,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和我說話時開始不看我的眼睛?”
“哈,我小時侯每次做錯事跟我爸道歉時他也總這麽問我,”Randy試著開個玩笑,他抬眼回望,“然後我就反駁他,我看著吶……”
可是Randy無法把話說完。
他忽然有個荒唐的念頭。
以為。
有一件事。
有許多年。
雙方都心知肚明。
一百四十六
[眼之三]
“我曾經望著你的眼睛
但是注視著它
突然決定
要將一切要說的話埋葬
埋葬在
你的明亮和我的深邃里
親手將它們連同我對你的感情
埋葬”
(──糙野荊 《窒息瞬間的天國》)
他終不再虧欠他一個注視。
但是。
當他和他四目相對,同時發現了多年的時間,像泛著白色泡沫的河流。
隔水而慕。
屏住呼吸。
“左手在右手上
右手壓在頸間
用力按下去
四周一片黯淡
瞬間的暈旋和虛空
那之中
我看到了你和我
溫暖而愛憐的彼此
那之中溫暖的你和我
那是窒息瞬間的天國”
(──同上)
一百四十七
Randy站起身,Gale的手從他的發中滑落。
“那麽你答應了,好好保存它。”
Gale沒有開口。
Randy把手插進口袋,又拿出來,“well,我想我該走了,雖然你在郵件里告訴我你家有客房,不過我那兒還有上次一個朋友送的酒店免費招待券,我想我得在去西班牙前把它用完。”Randy笑起來,“浪費是不明智的行為。”
“是啊……”Gale也笑了笑,把那座玻璃製品從腿上拿下來放進沙發里,“why not?”
“可是有時……”Randy忽然放低了聲音,像對Gale說,也像自言自語,“可是有時我們不能總說‘為什麽不呢?’因為總有時……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如果隱忍不是解決一件事情的最好方式,那麽放縱就更不是’。”
一百四十八
如何到盡頭。
如果沒盡頭。
一百四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