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小杜披上毛衣推開嫻的房門。嫻躺在昏暗的螢光燈的光圈裡,她的臉色微微發青,酷似一隻蒼老的蘋果。
你想喝水嗎?小杜站在門口問。
嫻沒有回答,她在翻看一本發黃的影集。
你想吃點什麼?小杜又問。
嫻抬起頭看了眼小杜,然後指了指影集說,你知道吧?我從前是個電影明星。
簫結婚後的第二個月物價就上漲了。她事先得到消息後首先想到的是貯備食品,她買了許多豬肉、魚、雞蛋之類的東西,醃在罈罈罐罐里。廚房裡放不下,簫讓小杜把醃魚醃肉放到桌子底下、閣樓上面。簫在家裡走出走進,到處聞到從醃魚缸里散發的腥臭,她厭惡所有不良氣味,但她沒有辦法。簫當家,她必須精打細算,她必須每個月往銀行里存一百塊錢,才有可能在兩年內置備電視機、冰箱和洗衣機。別人有的東西簫也想擁有,而這個目標的實現必須靠簫的努力。
簫裁減了所有不必要的開支。她首先減免了嫻的牛奶。嫻喝了幾十年的牛奶,第一天喝速浴豆漿晶時她把碗摔在地上。
嫻說,我的錢呢,錢都到哪裡去了?連一瓶牛奶也不給我喝了。簫說,坐吃山空,你的錢都讓你吃光了。我反正一分錢沒拿到你的,給你豆漿喝算我孝順了。嫻躺在床上又哭又鬧。
簫不為所動,後來她把豆漿碗拿走,說不喝也行,你就跟我們吃泡飯吧,我已經吃了三十年泡飯了,我連速溶豆漿也沒喝過。
簫的第二步計劃是逼小杜戒菸。小杜起初堅決不同意,小杜說,我活在世上就好個煙,你不能剝奪我抽菸的權利。簫說,什麼權利不權利?你燒的不是煙,是錢。我們現在不需要權利,需要錢。我們需要電視機和冰箱,一切都需要錢,等有了錢置齊了東西,你抽不抽菸我就不管了,到那時候你再要回抽菸的權利吧。小杜驚異於簫思維的直接和輕靈。他順從了簫。他深知簫限制的實際是他買煙的費用,所以小杜後來就成了個專門蹭煙抽的人。研究所的同事譏笑小杜怕老婆。
小杜不承認,他說,我不是怕她,我其實是可憐她。她要錢我滿足她,男人就應該滿足女人的各種願望,否則世界和人類就不會延續下去了。
後來的一次食物中毒使小杜對醃肉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小杜吃了家裡最後那壇醃肉後腹瀉不止,他知道是肉沒醃透,時間一長就變質了。小杜硬撐著跑到醫院去掛了一瓶鹽水,他一個人躺在觀察室里想到婚前婚後許多事,忽然感到婚姻的某些前景是黯淡的。後來簫急匆匆地來了。她坐在床邊對小杜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
食物中毒?簫不相信,她說,我也吃了醃肉,我怎麼沒中毒呢?
可能你吃慣了變質的東西,腸胃功能好。
別胡說。簫沉下臉說,如果你不想吃醃肉可以直說,也不用拿中毒來嚇我。
小杜再也按捺不住,他說,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庸俗無知的女人。
簫瞪大眼睛看著小杜,她回味著小杜的話,過了一會她低聲哭泣起來。簫說,好吧,我庸俗,我無知,我害得你食物中毒,這個家我不當了,你願意吃什麼就買什麼。
小杜說,這跟誰當家沒有關係。
簫繼續哭泣,她突然從皮包里掏出一疊錢摔到床上,簫說,這個月的工資給你,你來當家吧。我本來就不想當這個窮家。簫說完就站起身走了。走到門邊,簫回頭看看床頭掛著的鹽水瓶,意識到小杜是在輸液。簫又慢慢地走回來,坐在床上。但她是用背對著小杜的,所以小杜看不見簫是否還在哭。小杜面對的是簫的後背。簫的後背渾圓有力,顯示著女性柔韌的意志。小杜認為這種意志缺乏依據但卻是難以抗拒的。
簫,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好像是我嫁給了你,而不是你嫁給了我。小杜平靜下來後對簫這樣說。
簫沒有聽見,或者是聽見了不想回答。她仰望著透明的輸液管里慢慢流動的液體若有所思。簫在二十八歲上結了婚,簫有著所有已婚女人對生活的憂慮和幻想。後來她低頭從指甲縫裡摳出一塊油污,彈在地上。
我有一種更奇怪的想法。簫突然說,我為什麼不是個男人?我不喜歡女人的生活。你們做男人的不知道做女人有多苦,有多難。女人不一定非要結婚,可她們離不開男人,最後都會結婚。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瞧不起女人,我也瞧不起自己。小杜,你瞧得起我嗎?
小杜躲避著簫的視線,他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簫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擰她丈夫的手臂,她說,你說呀,說實話,你瞧得起我嗎?
瞧得起怎樣?瞧不起又怎樣?小杜歪過頭去閉上眼睛,說,婚都結了,你都懷孕了,還能怎麼樣?
簫懷孕四個月的時候聽說了小杜在外面的風流韻事。有個女友告訴她,看見小杜和一個女的在咖啡館裡喝咖啡。簫起初不相信,她說,小杜每月只留五塊錢零花,他哪兒有錢請女人喝咖啡?女友說,你真傻,哪個男人沒有私房錢?你就相信他只留五塊錢?簫想了想說,我無所謂。他要在外面胡來,我也可以,一報還一報,可惜我現在懷孕了,這副樣子太難看了,沒有男人會看上我。
有一天小杜穿了一套西服出門,說是去參加朋友的家宴。
簫從丈夫的神色中一眼看出了問題。她坐著織毛衣,淡淡地說,你去吧,早點回來。小杜剛下樓梯,簫就放下了手裡的活計。她尾隨其後,跟著小杜來到暮色漸濃的街道上。簫穿著睡裙和拖鞋,滿腹狐疑地走在繁華擁擠的街道上。她看見小杜站在一塊公共汽車路牌下,好像在等車。簫正在猶豫是否要跟他上汽車時,一輛汽車靠站了,小杜沒有上車,他只是急切地掃視著從車上下來的人。他是在等人。簫這樣想著就到路邊小攤上買了一袋瓜子。她倚在廣告牌後面,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注視著街道對面的小杜。小杜在暮色中的臉蒼白而模糊,他的焦灼期盼的目光像劍一樣刺著簫的心。簫覺得她的心正一點點慢慢地下墜,一種深深的涼意在她脆弱的體內蕩漾開來。簫看了看天空,天空也正在一點點慢慢地黑下來,整個世界空空蕩蕩。
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穿杏黃色裙子的女人。簫看見了她的臉和身材。那是個和簫年齡相仿相貌平平的女人。簫很快對她作出了這個判斷。她並不比我漂亮。簫想。她朝前走了幾步,又往後退了幾步。她猶豫著是否要走過去對他們說點什麼。小杜和那個女人相擁著朝這面走過來了。簫聽見了那個女人清脆快活的笑聲。正是她的笑聲最後激怒了簫。簫決定不再迴避,她突然站在他們面前,不動聲色地嗑完了最後幾顆瓜子。最後簫響亮地清了清嗓子,朝他們腳下吐了一口痰,然後她把手裡的瓜子殼全部扔到小杜的臉上。簫對小杜冷笑了一聲,你的酒宴吃完了吧?吃完了就跟我回家,外面流行性病,你可別染上了。
簫始終不去正眼注視那個女人,這是表明她鄙視她的最佳手段。她扭著腰肢朝前走了一段路,回頭再看他們,小杜僵立在路上,一動不動,而那個女人已經匯入大街上的人群,匆匆離去。簫站住等小杜過來,但小杜仍然不動。簫低聲咒罵了一句,騷貨。她自己也不清楚咒罵的對象是小杜還是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