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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能也沒有片子可演,終日無所事事,唯一盼望的事情是孟老闆來。但孟老闆幾乎不來了。她打電話到公司到孟宅,甚至跑到樓下彈子房去找他,結果每次都失望而歸。

    有一天嫻接到電影公司的電話,讓她務必去公司一趟。嫻不知道是什麼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輛計程車。在車裡她用小鏡子不時地評判自己的容貌,擔心會引起其他女演員的攻擊。當她到達公司時,才發現氣氛異樣,到處亂糟糟的,服裝、道具和損壞的燈架扔得滿地都是。一個攝影師站在布景棚高高的橫架上對她喊,散夥啦,散夥啦,趕緊去領最後一筆工資,去晚了就領不到了!嫻慌慌張張地擠進搶領工資的人群中,她問一個女演員,孟老闆呢?那個女演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還提你那個孟老闆,他捲走全部股金逃到香港去了。

    嫻當時如遭巨石擊頂,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隨即昏倒在嘈雜的人群里。

    災難不期而至地降臨了。嫻在公寓的床上度過了難捱的三天。她天天瞪著天花板,用所有骯髒的字眼咒罵著孟老闆。

    她把孟老闆的絲綢睡衣剪成一條一條,從窗口扔出去。第四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張匯款單,是孟老闆從香港寄來的。嫻瞥了一眼匯單上的數目,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她對郵遞員喊,誰要這幾個臭錢,給我退回去。當郵遞員疑惑地離開後,嫻又後悔起來,她已經沒多少錢了。她似乎看見黑暗的未來就埋伏在明天、後天,她以後該怎麼辦?這時候嫻再次清醒起來,她突然想起在醫院的事情。她想如果我不從醫院裡逃走,如果那天順從孟老闆而不是惹惱孟老闆,情況就不會變得這樣糟,也許這時候她跟著孟老闆一起去香港了。嫻揪著自己的頭髮,這時她深深地體會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覺。

    公寓管理員登門的時候,嫻從他尷尬的臉色中預感到了什麼。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聽見管理員絮絮叨叨地訴說他的苦衷。嫻打斷說,你對我說這些幹什麼。這房子不是付過款了嗎?管理員說,是付過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嫻說,那就對了,不是說一年嗎?我住進才半年呀。管理員面露難言之色,他搓著手想了想說,反正孟老闆已經遠走高飛了,我就向你抖個實情吧:你住進來之前孟老闆已經租過半年了,那會兒是另外一個女演員住這兒。嫻不再說話,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撿起上面一根細細的髮絲凝視著,她說,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賴在這兒的。

    一個初夏的早晨,嫻離開了那座豪華公寓。天空高而清澈,微風吹動公寓門口的夾竹挑的紅色花朵。嫻跟著腳夫走向黃包車前,她回頭仰望著八層的那個窗口,天鵝絨的窗簾依然半掩,她聽見窗內有人哭泣,那個女人就是她自己。嫻用手捂住耳朵,哭泣聲仍然持續。嫻真的聽見自己在八層公寓裡大聲哭泣,那不是幻覺而是另一種現實。

    去哪兒?車夫回頭問。

    隨便。嫻說。

    你想逛商店還是遊樂場?車夫又問。

    哪兒也不去。送我去匯隆照相館。嫻說。

    小姐原來想去拍照。車夫疑惑地說,那小姐幹嘛要帶兩隻箱子?

    別廢話了。嫻突然尖叫起來,送我回家!回家!

    嫻提著兩隻箱子推開了匯隆照相館的門。外面玻璃櫥窗里的明星照片已經更換成花圈和壽衣,她沒有注意,直到她走進店堂,看見一排各式花圈懸在半空中,嫻才發出了驚叫聲。

    壽衣店的老闆認識嫻,他說,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嫻把箱子放下來,驚魂未定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壽衣店老闆說,你母親上個月就把店面盤給我了。她還在樓上住,你去問問她吧。

    樓上原來放攝像架的地方現在放著一隻煤爐。爐子上燉著一隻砂鍋。嫻聞到了雞湯的香味,她這才想起已經幾頓沒吃飯了。她揭開鍋蓋,不顧燙手就掰下了雞腿送進嘴裡。房門輕輕地打開了,嫻不用回頭就知道她母親站在身後,嫻仍然吃著雞腿。

    你怎麼回來了?母親說,不當電影明星了?

    公司解散了。嫻說。

    你那個大老闆呢?他不要你了?

    死了。嫻說。他死了,心臟病發作。

    撒謊。把你的身子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肚子。

    有什麼可看的?嫻吐出一根雞骨,她說,你不是也大過肚子嗎?

    賤貨。母親怒喝一聲,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種嗎?誰讓你回來的?

    這是我的家。嫻走到原來她住的房門口推門,門推不開,裡面上了插銷。嫻拼命推看門說,誰在裡面?是一個男人吧?

    門開了,果然是一個男人。嫻認識他,是國光美發廳的老王,經常替她母親做頭髮的老王。嫻對老王笑了笑,然後又回頭對母親說,誰是賤貨?你才是賤貨。賣了家業在樓上藏男人,你才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她看見母親的臉紫漲著說不出話,心中有一種復仇和得勝的快樂。她已經好多天沒嘗到快樂的滋味了。

    嫻從前的閨房現在瀰漫著一股氣味。她知道這是為什麼。

    她現在非常痛恨這種氣味。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猛然看見離家前隨手放於窗台的那盆三色堇依然鮮活,小巧玲瓏的花朵和纖細碧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靜若處子。嫻面對著三色堇潸然淚下,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壽衣店樓上的小房間裡,掛鍾嘀嗒嘀嗒地走動,嫻臨窗而坐,計算著時間怎樣慢慢地消失。她無事不出門,害怕別人看見她懷孕的模樣。嫻無望地等待著產期的來臨,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悶的時期。

    嫻看見樓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從店裡搬走一個又一個花圈,壽衣店的生意比照相館紅火多了,因為每天都會有人死去。嫻不無辛酸地想,也許她應該買一個花圈祭奠她這一段絕望的生活。

    整個夏季炎熱多雨,雨點枯燥地拍打照相館的鐵皮屋頂。

    嫻注視著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水。有一天她看見一個小報童在雨中奔跑,狂熱地向行人揮動手中的報紙。特大新聞,特大新聞,電影明星阮玲玉自殺身死。嫻想看那份報紙,她喊住那個報童,從窗口吊下去一隻小竹籃和零錢,買了報紙。她看見了阮玲玉最後的儀容,她的微笑因死亡變得異常美麗動人。嫻把報紙細細讀了一遍,嘆了一口氣,她想如果她一樣地吞藥自殺,輿論是不會這樣強度轟動的,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著對這個世界都無足輕重。

    嫻的產期將至,她母親對她說,你準備在哪兒生這雜種?

    嫻說隨便。母親說就在家裡喊個接生婆吧,別出去丟人現眼的。嫻說隨便,現在我連死都不怕,還怕疼嗎?

    1938年10月,嫻在照相館樓上生下了一個女嬰。女嬰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那個女嬰就是芝。

    嫻曾經給孟老闆去過好幾封信,索要芝的贍養費,結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爛爛地退回了,封皮上有查無此人的字樣。嫻恨透了孟老闆,這種仇恨也影響了她對芝的感情。

    她很少哺乳,也很少給嬰兒換尿布,她想嬰孩也許活不長,她也可能活不長,沒有必要去履行母親的義務。很多時間嫻在芝嘶啞的哭聲中安然入睡,產後的嫻更加慵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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