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這是嫻一生中最為纏綿悽惻的年代。
芝的故事
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親嫻。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而嫻正好相反,偶爾地芝和母親一起出門,有人會誤以為她們是姐妹倆。這使芝產生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她不太願意和母親一起出門。另外,芝也不喜歡母親的鮮艷別致的衣裙,她認為這與她的年齡不相稱。
1958年芝從一所中等專業學校畢業。她學的是一種枯燥冷僻的專業:水泥製造。她的同學中多為男性,他們終日圍著芝轉,但芝總是恰如其份地表現出沉靜冷淡的儀態,不為所動。其實那時候她已經看上了鄒傑。芝和所有的男性都說話,唯獨不跟鄒傑說話。鄒傑一直為此苦惱。直到兩年的學校生活結束,臨近畢業分配的時候,芝在食堂里問鄒傑,你想去哪兒工作?鄒傑說了一家水泥廠的名字,芝說,那我也去那裡吧。芝又對鄒傑說,你去那邊窗口排隊買菜,我在這兒買飯,我們一起吃吧。鄒傑欣喜若狂。從這天起芝和鄒傑的關係就明朗化了。芝把她和鄒傑的事瞞著母親,但嫻似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每次芝和鄒傑看電影或者溜冰回家,嫻就用一種異樣犀利的目光審視芝,芝感到一種莫名的惶恐。
你交男朋友了?沒有。芝搖了搖頭。別想騙我,我是過來人。這種事怎麼逃得過我的眼睛?你說有就有吧。芝覺得她的臉紅了。
是什麼人?幹什麼的?
同學。芝淡淡地說。我是問你他家裡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我沒問過他。芝說,他家裡跟我有什麼關係?不知道?你連他的家境都不知道就跟他好了?我知道他是黨員,他是我們學生中唯一一個黨員。就因為他是黨員你就跟他好了?黨員值多少錢一斤?他思想覺悟高,他是籃球隊長,他還會吹笛子。芝說。這算什麼本事?跟他趕緊斷掉,世界上男人多的是,要慢慢地篩選,千萬別隨隨便便去和男人好。
不。芝說。
你不懂男人好壞,以後我會給你找個稱心的。你明天就去跟那個黨員斷掉。不。芝咬著嘴,她的聲音放高了。
嫻當時正在剝花生仁。當芝說出第二聲“不”時,嫻突然大發雷霆,她把筐里的花生殼抓起來朝芝的臉上扔。芝仍然說,不。嫻就把那隻筐一起砸到芝的身上,她喊道,不聽我的話就給我滾,賤貨。芝躲閃到一邊,她扶著門站了一會,忍著眼裡的淚水。後來她說,滾就滾,我本來就不想在這個家裡呆。你以為我稀罕這個家嗎?
芝走出家門,暗暗發誓以後不再回家。但是她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她在學校宿舍的床位已經撤掉了,鋪蓋也拿回了家。她也沒有特別要好的女友可以借宿。芝想她只有找鄒傑了。鄒傑是她唯一依賴的人了。
鄒傑的家很遠,而且芝從來沒去過,她只是憑著他抄給她的地址找到了鄒家。天已經黑了,她站在一條很深很破敗的弄堂里敲鄒家的門,敲得很怯懦。芝希望開門的是鄒傑而不是他家裡的人,否則她會很尷尬的。當鄒傑開門的時候,芝的眼淚一下奔涌而出,撲向鄒傑的懷抱。
鄒傑拉著芝的手讓她進去,芝堅決不肯。芝在這種狀況下仍然保持了她的矜持。她就站在弄堂里和鄒傑說話,說著說著抽泣起來。鄒傑說,這有什麼可哭的?你離開那樣的家庭也是好事,乾脆住到我家來吧。芝又搖頭,她說那怎麼行,不明不白的讓人說閒話。鄒傑想了想說,那你住到我姐姐家去吧,那樣就沒人說閒話了,我們還可以經常在一起。芝說,可以是可以,只怕時間不能住長,在別人家總歸是拘束的。鄒傑說,乾脆我們結婚吧,下個月我們就結婚。這時芝在黑暗中笑了一笑,她沒有再說話。
1958年芝所在的學校也開展了大煉鋼鐵的運動,操場上升起了一隻簡易高爐。芝偷偷地跑回家中尋找破鐵鍋和其它廢銅爛鐵。她是趁嫻午睡時回家的,她不想被嫻看見自己回家,但她在翻找那隻破鐵鍋時驚醒了嫻。嫻穿著背心和睡褲站在她身後看著她。嫻說,你拿破鐵鍋去賣錢嗎?能賣幾個錢?芝頭也不回地說,你一天到晚光知道錢,破鐵鍋能煉鋼鐵,你不懂。嫻輕聲地嘆了一口氣,她伸出手摸了摸芝的辮子,說,我是讓你氣死了,這兩天飯也吃不下。明天回家吧,帶上你那位黨員同志,我做點好菜給你們吃。芝這時朝母親看了一眼,她說,怎麼又變了?你不是讓我們斷嗎?嫻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嫻說,隨便你了,反正是你想跟他結婚,又不是我結婚,你要找誰就找誰吧,誰讓我養了你這個寶貝女兒呢?第二天芝帶了鄒傑回家。桌上擺了四隻小菜,量雖少但非常精美。鄒傑夾了一筷子紅腸往嘴裡塞,被芝打了一下,芝輕聲說,到我家不能胡來,我母親很重規矩,鄒傑說,怎麼香腸還有紅顏色的?我從來沒吃過。這時候嫻走出了房間,一眼就可以看出嫻精心打扮過了,她穿著藍底黃花的絲質旗袍,腰部以上繃得很緊。嫻的嘴唇也淺淺地塗了口紅。嫻打量著鄒傑,她的直露而奇怪的目光使鄒傑很不自在,芝也一樣。她忍不住對嫻說,你別這樣看人家,他又不是小偷。嫻莞爾一笑,她說,看看有什麼要緊?我看小鄒長得不錯,很像高占非。
高占非是什麼人?鄒傑有點侷促地問。
你連高占非都不知道?嫻想了想說,也難怪,他演電影出名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有沒有呢。
原來是演電影的。我不喜歡演電影的,他們都好吃懶做,他們都是資產階級寄生蟲。鄒傑嚴肅地說。
芝捅了捅鄒傑。鄒傑說漏嘴了。芝以為母親會變臉,沒想到嫻沒有生氣,嫻點著頭說,對了,他們都是寄生蟲,你說得一點不錯。不過,能過上寄生蟲日子也要靠本事,這點你就不懂了。嫻後來婉轉地問到鄒傑的家庭狀況,鄒傑自豪地說,我們家三代工人,我是第一個有文化的人。嫻聽後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後來她說,工人家庭也好,現在是新社會了,工人吃香,有錢有勢的人反而不吃香了。
當芝把結婚的事告訴嫻時,嫻先是驚愕,過後她就哭起來,哭聲持續了很長時間。芝茫然地看著母親扭曲痛苦的臉,不知所措。嫻對此的反應超出了芝的預計,芝猜不透她的心。嫻進了廁所間,她插上門在裡面一邊哭泣一邊摔打著東西。嫻說,滾吧,就當我養了條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別指望我會給你一分錢。芝覺得很滑稽,她說,我本來就沒有跟你要東西。芝的心一下就冷了,她說完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撞上房門。夏日的一天芝嫁到了鄒家。芝沒有嫁妝,帶到鄒家的只有一隻磨損了的皮箱。箱子裡是她的衣服,還有那些關於水泥製造的專業書籍。芝不想聲張她的婚事,但鄒家堅持要辦兩桌酒席。鄒傑的母親對她說,雖然你家沒什麼人,但我們的親戚多,禮錢都收了,總歸要熱鬧一下的。在婚禮上芝穿著一件素色連衣裙,其神情落落寡合,滿腹心事。來客都問鄒傑,新娘為什麼不高興?鄒傑說,她天生這樣,她從來不笑。來客說,哪有這種道理?我們要聽新娘唱歌。鄒傑對芝說,你就唱一支歌吧。芝端坐不動說我不會唱歌。來客不依不饒,要新娘跳舞。芝又說,我不會跳舞,婚禮的氣氛立刻沉悶起來,除了芝自己,所有的人都覺無趣。鄒傑只好拿了笛子來,給大家胡亂吹了幾支曲子。鄒家的房子很擁擠。鄒傑的妹妹和父母合併到一起,才給鄒傑和芝騰出了一個房間。房間很小,沒有窗戶,燈從早到晚是開著的,一盞15瓦的電燈昏黃地照著簡陋的幾件家具,照著芝的新婚生活。最初幾天,芝經常坐在床上垂淚不止。鄒傑怎麼哄也沒用。他有點生氣地說,我家是無產階級,就這個條件,你應該有思想準備的。不。芝擦著淚說,我不是為這個,我是害怕。怕什麼?有我在你怕什麼?
我說不清。芝低下頭看著地上的兩雙拖鞋,她說,也許我們太糙率了,我對以後的生活心裡沒有底。我就是害怕以後,以後我們不好了該怎麼辦呢?
你這人小資情調太嚴重。鄒傑嘆了口氣說,團支部沒有批准你入團,就是這個原因。
芝當時已經和鄒傑一起分到了水泥廠工作。工廠離家很遠,他們幾乎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回家後疲憊至極。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幾口晚飯就上床休息了。芝把她的髒衣服塞到盆里用水泡著,但她總是忘了去洗。芝與鄒家人的矛盾最初就是從洗衣服上產生的。芝有一天聽見小姑在門外摔摔打打地說,耍什么小姐脾氣?自己的衣服讓別人洗。芝知道這是針對她的。她走出去,看見鄒家人的臉色都很難看。鄒傑的母親把芝的衣服從盆里拎出來,她對芝說,你看,浸了兩天都臭了,還是我給你洗吧。芝的臉漲得通紅,她奪過那堆衣服,又把它們扔回盆里,一言不發地洗起來。那次芝又落淚了,她從中感覺到鄒家人對她懷有某種敵意,也許直接原因就是他們的家庭出身問題。後來又出現了洗碗的問題。芝雖然洗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每次吃完飯把碗一推就走了,鄒傑家人看不慣。鄒傑的母親在飯桌上訴說她做新媳婦時的種種艱辛,芝並沒有領會她的暗示,直到鄒傑有一次對她說,你也該洗洗碗了,別老讓人伺候你。芝這時深深意識到她與鄒家的人格格不入。芝冷冷地說,不洗,我情願不去吃飯也不洗碗。
芝果然兩天沒在桌上吃飯,她在街上吃點餛飩包子權作晚餐。到第三天,鄒傑的母親對芝說,你要是跟著我們吃不慣,就另吃吧,家裡還有一隻煤爐。芝說,我隨便,我吃不吃無所謂的。鄒傑的母親說,鄒傑就跟你吃了,鄒傑最喜歡吃紅燒肉。芝說,我不會做紅燒肉,他想吃讓他自己做。芝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就有不愉快的插曲。她知道一部分原因來自於她自身。另外一方面,她對鄒家充滿了鄙視情緒,她認為這個家庭庸俗瑣碎,並不優於她和母親組成的兩人家庭。再其次,芝怎麼也不習慣使用馬桶,她每次出門倒馬桶都從內心感到厭惡透頂。
芝讓鄒傑打報告向工廠申請房子,遭到了拒絕。鄒傑說,我是黨員,怎麼能帶頭向組織上伸手要房呢。再說,我們現在有房子住。芝說,這也叫房子?連扇窗子也沒有,整天透不過氣。反正這兒我住不下去了。鄒傑說,這點困難你就克服不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嬌驕二氣,吃不了苦,你還不承認。芝說,隨你怎麼說吧,我不想住這兒了。明天我回娘家去,我情願受我母親的氣,也不在這兒受你們一家人的氣。鄒傑的臉掛下來了,他憤怒地盯著芝看了好久,最後帶著決絕的意味說,好吧,你走,你嫌棄這兒,我不嫌棄。芝這時候意識到爭鬥的結果將造成她和鄒傑的分離,這並不是她的初衷。她疑惑地說,你不跟我走?鄒傑背轉身說,我不走。我不願去你家,我討厭你母親。芝咬著嘴唇說不出話,她對鄒傑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忌恨。1958年,昔日的匯隆照相館經改建重修後重營舊業,只是性質有了根本改變,現在它是國營紅旗照相館。紅旗照相館在樓下,樓上單獨另開了一扇門,那扇門裡住著芝和她的母親嫻,一層樓板把公共事業和私人生活嚴格地分開了。芝回到娘家,嫻的反應非常平淡,她說,我知道你會回家的,你畢竟是我的女兒。又問芝,是不是鄒傑欺負你了?芝一聲不吭,她顯得倦怠憔悴,不願意說一句話。嫻很冷峻地打量著芝,突然說,你從來不把我當母親看,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咬咬牙也就挺過來了。芝沒聽懂母親的意思,她朝房間裡走,說,求求你讓我清靜一會兒吧。她關門的時候又聽見母親說,我真後悔,我為什麼會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