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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春光明媚的周末上午,簫提著網兜和一口皮箱把芝送上了吉普車。芝一手抱著她最鍾愛的紅色康乃馨花束,一手抱看亡夫留下的解放鞋走上汽車。她沒有作任何反抗,簫看了看芝的寧靜木然的臉,輕聲勸慰說,去吧,養好了病我再接你回家。簫結婚的時候,嫻已經癱瘓在床上了。簫和小杜的新婚之夜,嫻不停地用棍子敲打牆壁,這讓小杜感到非常掃興,他說,她想幹什麼?簫說,可能又想吃東西了,別理她。她一天到晚躺著,光想吃。小杜說,老這樣敲不是辦法,你去看看她吧。簫說,不去,讓她敲,她存心不讓人安靜,我恨死她了。小杜無奈地聽著牆壁上的反彈聲,他說,這樣敲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睡?你不肯去我去吧。

    小杜披上毛衣推開嫻的房門。嫻躺在昏暗的螢光燈的光圈裡,她的臉色微微發青,酷似一隻蒼老的蘋果。你想喝水嗎?小杜站在門口問。

    嫻沒有回答,她在翻看一本發黃的影集。你想吃點什麼?小杜又問。

    嫻抬起頭看了眼小杜,然後指了指影集說,你知道吧?我從前是個電影明星。簫結婚後的第二個月物價就上漲了。她事先得到消息後首先想到的是貯備食品,她買了許多豬肉、魚、雞蛋之類的東西,醃在罈罈罐罐里。廚房裡放不下,簫讓小杜把醃魚醃肉放到桌子底下、閣樓上面。簫在家裡走出走進,到處聞到從醃魚缸里散發的腥臭,她厭惡所有不良氣味,但她沒有辦法。簫當家,她必須精打細算,她必須每個月往銀行里存一百塊錢,才有可能在兩年內置備電視機、冰箱和洗衣機。別人有的東西簫也想擁有,而這個目標的實現必須靠簫的努力。簫裁減了所有不必要的開支。她首先減免了嫻的牛奶。嫻喝了幾十年的牛奶,第一天喝速浴豆漿晶時她把碗摔在地上。嫻說,我的錢呢,錢都到哪裡去了?連一瓶牛奶也不給我喝了。簫說,坐吃山空,你的錢都讓你吃光了。我反正一分錢沒拿到你的,給你豆漿喝算我孝順了。嫻躺在床上又哭又鬧。簫不為所動,後來她把豆漿碗拿走,說不喝也行,你就跟我們吃泡飯吧,我已經吃了三十年泡飯了,我連速溶豆漿也沒喝過。簫的第二步計劃是逼小杜戒菸。小杜起初堅決不同意,小杜說,我活在世上就好個煙,你不能剝奪我抽菸的權利。簫說,什麼權利不權利?你燒的不是煙,是錢。我們現在不需要權利,需要錢。我們需要電視機和冰箱,一切都需要錢,等有了錢置齊了東西,你抽不抽菸我就不管了,到那時候你再要回抽菸的權利吧。小杜驚異於簫思維的直接和輕靈。他順從了簫。他深知簫限制的實際是他買煙的費用,所以小杜後來就成了個專門蹭煙抽的人。研究所的同事譏笑小杜怕老婆。小杜不承認,他說,我不是怕她,我其實是可憐她。她要錢我滿足她,男人就應該滿足女人的各種願望,否則世界和人類就不會延續下去了。後來的一次食物中毒使小杜對醃肉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小杜吃了家裡最後那壇醃肉後腹瀉不止,他知道是肉沒醃透,時間一長就變質了。小杜硬撐著跑到醫院去掛了一瓶鹽水,他一個人躺在觀察室里想到婚前婚後許多事,忽然感到婚姻的某些前景是黯淡的。後來簫急匆匆地來了。她坐在床邊對小杜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食物中毒?簫不相信,她說,我也吃了醃肉,我怎麼沒中毒呢?可能你吃慣了變質的東西,腸胃功能好。別胡說。簫沉下臉說,如果你不想吃醃肉可以直說,也不用拿中毒來嚇我。

    小杜再也按捺不住,他說,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庸俗無知的女人。簫瞪大眼睛看著小杜,她回味著小杜的話,過了一會她低聲哭泣起來。簫說,好吧,我庸俗,我無知,我害得你食物中毒,這個家我不當了,你願意吃什麼就買什麼。小杜說,這跟誰當家沒有關係。

    簫繼續哭泣,她突然從皮包里掏出一疊錢摔到床上,簫說,這個月的工資給你,你來當家吧。我本來就不想當這個窮家。簫說完就站起身走了。走到門邊,簫回頭看看床頭掛著的鹽水瓶,意識到小杜是在輸液。簫又慢慢地走回來,坐在床上。但她是用背對著小杜的,所以小杜看不見簫是否還在哭。小杜面對的是簫的後背。簫的後背渾圓有力,顯示著女性柔韌的意志。小杜認為這種意志缺乏依據但卻是難以抗拒的。簫,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好像是我嫁給了你,而不是你嫁給了我。小杜平靜下來後對簫這樣說。

    簫沒有聽見,或者是聽見了不想回答。她仰望著透明的輸液管里慢慢流動的液體若有所思。簫在二十八歲上結了婚,簫有著所有已婚女人對生活的憂慮和幻想。後來她低頭從指甲fèng里摳出一塊油污,彈在地上。

    我有一種更奇怪的想法。簫突然說,我為什麼不是個男人?我不喜歡女人的生活。你們做男人的不知道做女人有多苦,有多難。女人不一定非要結婚,可她們離不開男人,最後都會結婚。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瞧不起女人,我也瞧不起自己。小杜,你瞧得起我嗎?

    小杜躲避著簫的視線,他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簫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擰她丈夫的手臂,她說,你說呀,說實話,你瞧得起我嗎?瞧得起怎樣?瞧不起又怎樣?小杜歪過頭去閉上眼睛,說,婚都結了,你都懷孕了,還能怎麼樣?

    簫懷孕四個月的時候聽說了小杜在外面的風流韻事。有個女友告訴她,看見小杜和一個女的在咖啡館裡喝咖啡。簫起初不相信,她說,小杜每月只留五塊錢零花,他哪兒有錢請女人喝咖啡?女友說,你真傻,哪個男人沒有私房錢?你就相信他只留五塊錢?簫想了想說,我無所謂。他要在外面胡來,我也可以,一報還一報,可惜我現在懷孕了,這副樣子太難看了,沒有男人會看上我。

    有一天小杜穿了一套西服出門,說是去參加朋友的家宴。簫從丈夫的神色中一眼看出了問題。她坐著織毛衣,淡淡地說,你去吧,早點回來。小杜剛下樓梯,簫就放下了手裡的活計。她尾隨其後,跟著小杜來到暮色漸濃的街道上。簫穿著睡裙和拖鞋,滿腹狐疑地走在繁華擁擠的街道上。她看見小杜站在一塊公共汽車路牌下,好像在等車。簫正在猶豫是否要跟他上汽車時,一輛汽車靠站了,小杜沒有上車,他只是急切地掃視著從車上下來的人。他是在等人。簫這樣想著就到路邊小攤上買了一袋瓜子。她倚在廣告牌後面,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注視著街道對面的小杜。小杜在暮色中的臉蒼白而模糊,他的焦灼期盼的目光像劍一樣刺著簫的心。簫覺得她的心正一點點慢慢地下墜,一種深深的涼意在她脆弱的體內蕩漾開來。簫看了看天空,天空也正在一點點慢慢地黑下來,整個世界空空蕩蕩。

    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穿杏黃色裙子的女人。簫看見了她的臉和身材。那是個和簫年齡相仿相貌平平的女人。簫很快對她作出了這個判斷。她並不比我漂亮。簫想。她朝前走了幾步,又往後退了幾步。她猶豫著是否要走過去對他們說點什麼。小杜和那個女人相擁著朝這面走過來了。簫聽見了那個女人清脆快活的笑聲。正是她的笑聲最後激怒了簫。簫決定不再迴避,她突然站在他們面前,不動聲色地嗑完了最後幾顆瓜子。最後簫響亮地清了清嗓子,朝他們腳下吐了一口痰,然後她把手裡的瓜子殼全部扔到小杜的臉上。簫對小杜冷笑了一聲,你的酒宴吃完了吧?吃完了就跟我回家,外面流行性病,你可別染上了。

    簫始終不去正眼注視那個女人,這是表明她鄙視她的最佳手段。她扭著腰肢朝前走了一段路,回頭再看他們,小杜僵立在路上,一動不動,而那個女人已經匯入大街上的人群,匆匆離去。簫站住等小杜過來,但小杜仍然不動。簫低聲咒罵了一句,騷貨。她自己也不清楚咒罵的對象是小杜還是那個女人。那天小杜在外面呆了很長時間才回家。簫不知道那段時間小杜在什麼地方,她聞到了小杜身上有股強烈的酒味。小杜昏昏沉沉地爬到床上來,嘴裡發出酒嗝的聲音,身體散發出渾濁的熱氣,使簫感到厭惡透頂。她踢了小杜一腳,給我去洗個澡,你怎麼這樣臭?你要讓我吐了。小杜沒有吱聲,他仰面躺著,呼呼地喘氣。簫又踢了他一腳,快給我滾下床去,你這個下流男人,你有什麼臉躺在我的床上?簫的臉上猛地挨了沉重的一擊,她恍然意識到那是小杜的拳頭,她不相信。簫頭暈目眩地跳下床,她想找檯燈的開關,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她抓過一本書朝小杜身上砸去,她尖聲叫起來,小杜,你敢打我,你有什麼臉,竟然敢打我?小杜在黑暗中躺著,他說,打的就是你,你讓我丟盡了面子。簫說,你還要面子?你要面子就別干下流事。小杜這時候冷笑了一聲,我干下流事?我再下流也沒跟自己的養父睡覺。你這種女人,你有什麼資格來干涉我的自由?簫站在黑暗中顫抖著,她不知道是誰把這個致命的隱私告訴了小杜。簫的眼淚無聲地淌過臉頰,絕望和悲憤使簫咬破了嘴唇,她站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無言以對。事到如今,什麼都不用說了。簫想,不要解釋了,事到如今,什麼都不要解釋了,她需要的只是報復傷害她的男人。簫婚後一年,小杜提出了離婚要求。簫對此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當小杜陰沉著臉說出離婚這個不祥的字眼時,簫粲然一笑,她用譏嘲的口吻說,你是個大學生,怎麼連婚姻都不懂?女方懷孕期間,男方不能提出離婚要求。小杜說,那好吧,就等孩子出生後再離吧,反正我決心已定,你我無法再共同生活了。簫說,這事可不是全由你定,離不離婚還要看我高興不高興呢。小杜說,你到底什麼意思,你不是也想離嗎?簫看著小杜的臉凝神思考著什麼,最後她說,離是要離,但我不會讓你太便宜了。

    此後就是長達三個月的分居。小杜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里,他重新回到了從前單身漢的快樂時光中,日子過得輕盈而充實。有一次他和女友一起騎車路過紅旗照相館,看見簫在路邊菜攤上買萵苣。簫沒有看見他們,她和菜販耐心地討價還價,最後拎著一籃萵苣滿意地離去。小杜看見了簫的腹部沉重萬分,想那裡孕育著他的骨血,小杜感到惘然若失。他對女友說,你知道嗎?婚姻其實是一隻巨大的圈套,只要你鑽進去,生活就變得莫名其妙。

    1987年的夏天異常燠熱。這年夏天有許多老人死於酷熱的氣候。嫻就是其中的一員。當七月將近的時候,昔日匯隆照相館的樓上已經熱如蒸籠,嫻在病榻上輾轉反側,她預感到死神正在漸漸逼近,但她除了大量吞食雪糕和冰水,沒有其它辦法反抗。嫻得了褥瘡,她時常哀求簫給她作全面的清洗,但簫只是敷衍了事地給擦洗一番。簫捂著鼻子,她對嫻說,我這樣也對得起你了,你看我挺著大肚子,我也很累,我也想讓人給我洗一下呢,可我沒這個福氣,我在這個家裡從來就沒得到一點好處。嫻後來又要求簫去買冰放到房間裡,簫終於忍不住叫起來,夠了,你別再煩我了,電扇一天到晚吹著,天天一度電,你還要冰。既然這麼怕熱,你當初怎麼不跟那個老闆去香港,香港有冷氣,再熱也不怕,還有傭人伺候,你為什麼不跟他去?嫻老淚縱橫。嫻在彌留之際經常沉湎於往事的辛酸回憶中。一本發黃的影集就放在枕邊,但她已經無力去搬來欣賞,影集裡有她年輕時留下的美麗倩影,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為之驕傲的事情。嫻覺得她的一生像紙片一樣被漸漸風化,變成碎片。她想起1938年與孟老闆短暫的歡情,想起對那次墮胎手術的逃避,又一次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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