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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覺得兩個年輕人很奇怪。到了第五天他們在花莊上車後老徐就向他們提了一大堆問題,讓他掃興的是他們不願意與他交談,而且他們一點也不尊重他。
下班回家你們怎麼走的?怎麼不見你們搭回家的廠車?
我們跑步回家。高個子說,我們比賽,等我跑到花莊,他還沒到化肥廠。他跑得還沒老母雞快。
你們在窯上幹什麼?老徐的語氣多少帶有一點盤問的味道,他說,窯上的主任是誰?
你是誰?矮個子向老徐斜著眼睛,他說,你是呂貴生啊?什麼都管,你管得比長江還寬。
老徐聽他提及呂貴生的名字就不再問什麼了,那是瓷廠的廠長。老徐想萬一他們真的和呂貴生有什麼關係,那自己就確實有點管得寬了。老徐看著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的背影,忍不住又拍了拍矮個子的肩膀。他說,哎,小伙子,你叫什麼名字?
矮個子的肩膀敏捷地向旁邊一閃,躲開了老徐的那隻手,他說,喂,喂,不要動手動腳的行不行?
老徐縮回了他的手,他不無尷尬地對同事說,他說我動手動腳?我問問他的名字,他說我動手動腳!
矮個子仍然不看老徐,他說,問什麼問?你是戶籍警啊?什麼名字不名字的,我沒有名字。
老徐對同事訕訕笑著,他說,沒有名字,你們聽聽,他說他沒有名字。
高個子這時回過頭來向老徐做了個鬼臉,他說,他騙你,他有名字,他叫一片紅,他姓一,名字叫片紅。
高個子說完自己咯咯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拳頭捶矮個子。矮個子還擊了兩拳,然後指著高個子對老徐說,他姓爛,名字叫黃魚,爛黃魚,你記住了吧?
車廂里有人發出了笑聲,老徐卻笑不出來,他說,這怎麼是名字呢,這是你們的綽號吧?
高個子回過頭,用一種戲弄的眼光看了看老徐,然後他說,名字就是綽號,綽號就是名字。
他們不記得那是第幾天的事了,只記得那天廠車在養鴨場突然拋錨,大客車只好停在公路邊。司機鑽到車下去修車前讓車上的人不要動,他說一會兒就修好了,工人們已經有了對付這種意外的經驗,兩個女工從包里拿出了毛線活,老徐則利用這段時間出去,在路邊方便了一下。他看見兩個年輕人尾隨他跳下了車。
車上的工人們記得兩個年輕人起初站在路邊,高個子叉著腰,矮個子有點滑稽地用雙手轉動自己的腦袋,工人們在看他們,他們在看池塘里的鴨子。天氣很好,秋天早晨的太陽映照著水邊的池塘。糙棚和成群的鴨子,養鴨人在遠處,手執鴨哨向公路這邊張望。工人們對這種景色無動於衷,他們安靜地坐在車上等待著班車重新開動。大約過了十分鐘,司機滿臉油污地回到車上,車上有人間,又是油嘴堵了?司機說,是油嘴,老毛病。
班車開出去一段路了,老徐突然叫起來,把他們拉下了!車上的人很快意識到他們把兩個年輕人拉下了。司機剎住車,他說,八個人,我習慣了數八個人,又把他們給忘了。車上的人回首向鴨場那裡眺望,隔著一大片樹林,一大片農田,一大片池塘,他們遠遠地看見那兩個年輕人的身影,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早晨的光線中向養鴨人那裡移動。司機納悶地說,他們去幹什麼?車上的人說,誰知道?這兩個小伙子!司機又徵求大家的意見,要不要回去叫他們?車上的人遲疑了幾秒種後,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管他們,隨他們去!
現在瓷廠的班車上還是原來那七八個工人,瓷廠的班車向瓷廠搖搖晃晃地駛去,他們誰也沒料到以後的日子裡那兩個年輕人再也沒有上這輛班車。以後的日子裡,班車曾經在花莊多停了三五分鐘,但是兩個年輕人再也沒到花莊來搭車。所有的人都充滿疑慮,多年來他們平靜而辛勞地往返於遙遠的瓷廠,這麼奇怪的插曲是罕見的。
是老徐首先開始懷疑那兩個年輕人的身份。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形跡可疑的人怕就怕有心人。老徐後來奔波於瓷廠的許多科室和車間,他終於把那兩個人的身份弄清楚了,說起來你不會相信,那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他們根本不是瓷廠的新工人,他們不知道是什麼人!當老徐把這個調查結果告訴同事們時,所有的人都覺得這件事情不可思議,他們都問老徐,那他們天天起早搭車到瓷廠去,到底要幹什麼?老徐對此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說,誰知道?他們想幹什麼,要問他們自己了。
瓷廠的班車現在仍然行駛在環城公路上。你可以從那輛嶄新的氣度不凡的大豐田判斷出瓷廠的效益不錯,你也可以從班車上急劇膨脹的人數判斷出瓷廠人丁興旺,效益一定不錯,這很不容易。瓷廠班車的行車路線沒有改變,但是沿途的地名、風貌甚至自然景色都有了根本性的改變。現在花莊一帶蓋起了無數高樓,花莊前方新建了一座立交橋,人來車往的,顯得非常繁華,而花莊在公交車的站牌上也已經更名為花莊新寓。瓷廠的班車從花莊出發,途徑新世界遊樂場、綠原森林公園、金帆日化集團、日化新村、淡水養殖場、美麗華大飯店,到達瓷廠,當然瓷廠也在兩年前更名為瓷光股份公司了。瓷廠的四十座客車每天大約有三十人搭乘,除了老徐偶爾會提起以前的刑場、農田、養鴨場什麼的,沒有人對這樣的記憶感興趣。
說的是老徐辦退休手續那天的事情。也是個秋陽高照的好日子,老徐從瓷廠出來,突然意識到這是個特殊的日子,他不能等下午的班車了。老徐穿過馬路來到中巴車的停靠站,他想搭中巴回家,但是路上車子那麼多,就是不見去花莊的中巴。老徐等得不耐煩,心想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就叫計程車回家,叫出租回家又花得了多少錢,老徐把手伸出去,伸出去沒有三秒鐘,一輛紅色的夏利車就停在他面前了。
這個結局在我們大家的意料之中,老徐碰到了一個人,是當年那兩個年輕人中的一個,是那個高個子,是那個叫爛黃魚的人。老徐雖然年紀大了,眼睛卻仍然犀利,他一眼就發現計程車司機就是那個什麼爛黃魚。他一眼就認出了爛黃魚,爛黃魚卻貴人多忘事的樣子,一臉的茫然。老徐就耐心地提示他,爛黃魚終於想起那些往事了,想起那些他顯得很不自在,他擺擺手說,咳,那時候瞎混,瞎混。老徐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他說,你們為什麼天天搭我們的廠車去瓷廠?多遠的路啊,再說瓷廠也沒什麼可玩的。爛黃魚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去瓷廠,就是沒事幹嘛。老徐還是一臉狐疑的表情,爛黃魚嗤地一笑,你不相信?不相信我也沒辦法,我們就是玩,沒有什麼目的。老徐還是搖頭,說,不會吧,你們又不是小孩了,怎麼會坐車玩?爛黃魚看上去有點不耐煩了,信不信由你,他的語氣也變得像吵架一樣,他說,我們沒偷你們沒搶你們吧?我們在車上沒做什麼壞事吧?
計程車比廠車快,老徐還有一些事情想問爛黃魚,花莊的那些高樓已經不識時務地出現在車窗外了。老徐抓緊時間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他說,你那個朋友呢,那個矮個子?他現在幹什麼?老徐看見對方臉上掠過一絲很古怪的微笑,他說,你笑什麼?他在幹什麼?他也開出租?爛黃魚眼睛專注地看著前方路面,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咧嘴一笑,說,斃了。一片紅給斃了。
老徐嘴裡發出了一種驚嘆的聲音。他的身子莫名地從坐位上彈起來,他說,到了,停車!老徐從紅色夏利車中慌慌張張地鑽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慌張。爛黃魚盯著他,一隻手搖下了車窗,老徐意識到自己還沒付錢,他趕緊在口袋裡掏,掏錢的時候他恢復了常態,他向車子裡問,他幹什麼了?幹了什麼給斃了?爛黃魚照數收了錢,他拿了一塊口香糖塞在嘴裡咬著,反問老徐道,你說呢?你說他幹什麼了?老徐一時愣在那裡,看見爛黃魚在踩油門,老徐下意識地去抓反光鏡,可是紅色夏利已經從他身邊竄了出去,老徐什麼也沒抓到。老徐來不及說什麼,就衝著車子大聲喊道,那個一片紅,他對你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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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暴動死了不少人。時隔多天,從墳地向河的方向眺望,仍然可以看見一些人的屍體在水流中漫不經心地漂浮著,看上去酷似淹死的家畜。河岸邊還有幾個男孩吵吵嚷嚷的,他們爭相用竹杆捅那些死屍,這些日子以來,捅死屍已經成為那些男孩每天例行的遊戲。
紅朵在墳地里割豬糙,她的鐮刀在蒲糙上揮著,蒲糙卻好端端地留在地上,你可以看出來紅朵割糙是裝樣子的。紅朵揮一下鐮刀,看看李家的水田,李家夫妻的牛不聽話,男的不耐煩地拍打著牛的屁股,說,懶牛,看我不打死你。女的頭戴竹笠坐在田埂上,斜眼瞪著男的,是你沒用,你還怪牛呢。紅朵又揮了一下鐮刀,將一把糙扔進了籃子,然後她提著籃子在墳地里繞了一圈,蹲在烏柏樹下,她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塊橫臥的墓碑上。
是一塊無人注意的碑。碑面上照例有排字,大多數是紅朵認識的,鑿得七扭八歪,拼起來就是王六斤的墓的意思。那是一個殺豬的屠夫,村里人說他絕子絕孫了。要不然叔叔他們也不會把他的棺木弄走。紅朵記得王六斤黑如炭墨的臉,還有他眼角上黃色的眼屎,他家裡什麼都缺,殺豬刀卻擺滿了茅屋的各個角落,他活著的時候孩子們都怕他,誰走近他的茅屋他就拿著殺豬刀出來嚇唬你,但紅朵膽子大,王六斤活著時紅朵就不怕他,王六斤提著殺豬刀出來,她就從路邊的柴堆里抽一根最粗的樹棍拿在手中。現在他死了,紅朵更不怕他了,況且她知道墓地下面的棺木早就被叔叔他們移走了,這個墓其實是空的。
現在紅朵的叔叔躲在墓碑下面。自從保長和他的人回到村子以後,紅朵的叔叔就躲在這裡,保長他們要把紅朵的叔叔帶到城裡去,把他交給城裡的衙門,紅朵聽親戚說,許多人要叔叔的人頭,城裡的城牆上貼著告示,說誰拿了叔叔的人頭,獎賞銀洋五十塊。
紅朵來墳地是給叔叔送吃的,叔叔關照過她,如果有人跟她,就別上墳地,如果有人翻她的籃子,問她為什麼把食物藏在糙堆下面,就說是怕讓二傻搶了。紅朵是個機靈的女孩,她的眼睛很亮,保長他們沒有派人跟蹤她,只是李家的那條牛很討厭,他們的地看來是犁不好了。紅朵看著天色有點黑了,心裡就著急起來,她怕李家女人注意到她,問她怎麼要割這麼多的糙,她該怎麼說呢?紅朵將自己的身子躲在烏柏樹後面,偷偷地向李家夫婦張望著,幸好他們在拌嘴,女的怪男的不捨得給牛餵料,牛就不肯幹活。紅朵想他們為什麼不回家吵去,為什麼非要在那裡礙她的事。紅朵扒開了籃子裡的糙,看見三塊大個兒的煮地瓜,看見地瓜紅朵才覺得肚子餓,她從中午起就沒吃過東西,紅朵拿起一塊地瓜咬了一口,只是咬了一口就又放下了,她後悔自己沒出息,這是給叔叔的飯,她吃一口叔叔就少一口,她不能吃的。紅朵又回頭看了看李家的水田,這次她驚喜地發現李家夫婦在收拾農具,他們好像沒有耐心伺候那頭懶牛了,女的在前面,男的跟在後面,一邊罵著什麼一邊朝坡上走。天快黑了,紅朵注意到李家女人的竹笠現在戴在男的頭上,他的腦袋看上去就像一個雨後的大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