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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朵站在窗前向很遠的墳地方向眺望,她依稀看見了幾個人影,但她懷疑那是樹的影子,雨夜的墳地上黑默默的,烏柏樹背後升起一層濃濃的水霧,不知是誰家的墳頭上閃爍著幾點鬼火。紅朵沒有再往墳地去,她站在窗前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關上了窗子。紅朵為自己的膽小在炕上哭,哭了一會兒,累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她依稀聽見有人在墳地那裡哭,聽上去像是李家女人的聲音,但紅朵以為她是在夢裡。
後來就天亮了,天一亮雨也停了。紅朵挎著糙籃子來到了墳地。她看見李家的牛放在水田裡,李家夫妻的人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紅朵挎著滿滿一籃子的饅頭,那是她用叔叔扔進窗戶的麵粉連夜蒸出來的。天色還早,四周沒有一個人影,紅朵向四處環視了一圈,當她確信李家夫妻不在附近時,鬆了一口氣。紅朵走到烏柏樹下,說,叔,你在呀?我說過藏這兒最保險的!紅朵沒有聽到叔叔的回答,她聞到一股濃濃的腥味,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氣味。叔你說話好了,現在哪兒都沒有人,紅朵蹲在墓碑前,用石塊在墓碑上拍擊了三下。紅朵看見王六斤墓碑上有血跡,但她沒有在意。她想墳里的叔叔為什麼不出聲,一定是太累了,是睡死了。她又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沒有看見李家夫妻的人影,紅朵就把墓碑搬開了,她說,叔呀,你看我給你蒸了多少饅頭,還熱乎乎的呢。墓碑移開了,一股腥味撲人紅朵的鼻孔,紅朵只是捏了捏鼻子,說,叔呀什麼味這麼難聞。叔叔不說話。紅朵定下神來,看見叔叔的兩隻腳,兩隻很大的腳,一隻穿著布鞋,另一隻光著。紅朵說,叔叔你還光著一隻腳?多冷呀,不舒服。下面的叔叔不說話,紅朵看見叔叔的頭上蓋著一隻竹笠,竹笠很眼熟,紅朵看見上面寫著李記兩個字,兩個字紅朵都認識,她就說,叔叔你拿著李家的竹笠呀?叔叔還是不說話,紅朵就伸手去拿那隻竹笠,竹笠像是被什麼吸住了,紅朵用力一拉,竹笠拿到了,一些紅色的血水隨之飛濺起來,紅朵尖叫了一聲便不省人事了,藏在空墳里的是叔叔的身體,叔叔的頭沒有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發生的故事。紅朵當年只有十三歲,她拿著那隻竹笠去找李家夫妻,他們家卻人去屋空了。紅朵就站在李家的茅屋前哭,說要等他們回來,讓他們償還叔叔的人頭。保長他們聞訊趕來了,他們也要紅朵叔叔的人頭。保長像個瘋子似的在李家門前跺腳,說他已經快要抓到紅朵叔叔了,沒想到讓這對狗夫妻搶了頭功。一群村里人圍在李家的茅屋前,議論昨天夜裡在風雨中發生的事情,他們的議論聽上去是那麼荒誕,有人竟然說紅朵的叔叔死於王六斤的鬼魂之手,說是鬼魂恨透了紅朵的叔叔,用刀把他的腦袋割下來了。紅朵只是憤怒地看著那些人,她並不反對王六斤變成鬼魂的說法,但她相信叔叔不怕王六斤的鬼魂。紅朵現在聯想起這些日子李家夫妻在水田裡反常的行為,她斷定李家夫妻一定是拿著叔叔的人頭去城裡領賞金去了。
紅朵那年只有十三歲,為了看一眼叔叔的人頭,也為了找到李家夫妻,她走了一整天,來到了城裡。她問城裡人有沒有看見她叔叔的人頭,城裡人都指著城門說,示眾的人頭都掛在那兒的城牆上,你自己去找吧。紅朵拿著那隻竹笠走到城門下,看見了幾顆灰白色的人頭,蒼蠅圍著它們嗡嗡地亂飛。紅朵沒有找到她叔叔。紅朵一直看著那幾個不知名的人頭哭,有個老人問她為什麼哭,紅朵不肯回答。她只是問人家,說每天都是什麼時候掛人頭,老人回答說不一定,反正該掛的就會掛出來,有時候白天掛,有時候黃昏掛。老人端詳著紅朵,又問她是哪個村子的。紅朵說是從楓楊樹村來的,那老人神色大變,瞪著眼睛問,就是你們村在鬧鬼吧,聽說屠戶王六斤鬼魂復活,拿著殺豬刀到處砍人呢。紅朵一下又哭出來了,說,不是鬼魂砍人,是李家夫妻,那喪德的兩口子,是他們砍了我叔叔的人頭。
紅朵聽到城裡人都在談論王六斤的鬼魂,她無心去作辯駁,現在她只是想看見她叔叔,她等著叔叔的人頭掛出來,作為叔叔唯一的親人,她知道自己應該等在這裡,等著最後把叔叔的人頭帶回村里,埋在祖父和父親的墳邊。但是紅朵空等了一天。下午城裡突然亂了,守城的士兵們一隊隊地湧出城門,向南面散去。城門外的集市一眨眼就散了,紅朵被驚慌失措的人群擠到了一家磨坊門口。兵慌馬亂的氣氛預示著局勢又發生了徹底的改變。磨坊的主人說十一師打回來了。紅朵記得這個軍隊番號,她記得叔叔曾經是這支軍隊的士兵,叔叔的好友張大哥也是十一師的人,她知道十一師回來保長他們就得逃,保長他們一走好日子就又回來了。紅朵問別人,十一師從哪裡來,別人告訴她從西邊的雀莊那裡過來,已經過了河了。紅朵掉頭就向雀莊的方向走,紅朵一路走一路看著自己手中的竹笠,她想她看見張大哥一定要把竹笠交給他,讓他找到喪德的李家夫妻,為叔叔報仇。
那天黃昏時分紅朵滿臉塵土地來到了雀莊,雀莊駐紮了一些十一師的士兵,他們穿著紅朵熟悉的灰色軍裝,坐在一個祠堂里擦槍。紅朵走進祠堂的時候怯生生的,她被一個人從身後抱起來了,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不讓紅朵看見他,紅朵就問,是張大哥?紅朵哭著說,張大哥,我要找你為我叔報仇啊。那個人突然把紅朵放下,拽著她的辮子大笑起來,紅朵紅朵,我真不敢相信,你怎麼找到這地方來的,你怎麼知道叔叔轉移到雀莊來了?
這是紅朵永遠難忘的一個黃昏,她那年十三歲,對於叔叔死而復生的現實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她記得她在祠堂里尖叫著奪路而跑,叔叔和那些士兵都在笑,叔叔等她緩過神來告訴了她事情的真相。叔叔說,躺在王六斤墳里的是李家的男人。紅朵不相信,她說,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你的鞋呀。叔叔說,李家夫妻一直盯著你,叔叔沒有躲在王六斤的墳里,也沒有躲到瞎子奶奶家的糙垛去,叔叔一直躲在保長家的牛棚里。紅朵大叫起來,你騙人,保長天天嚷嚷著要你的人頭呀,你怎麼躲在他家裡?叔叔就滿臉神秘地笑了,他說,紅朵你還小呀,許多事情叔叔不敢告訴你,保長是我們的人,真正要叔叔人頭的是李家夫妻,他們是jian細,叔叔躲來躲去,就是提防他們的。紅朵半信半疑,想起那些日子受到的驚嚇,就哭了起來,說,叔呀你不是人,你一直在耍我,你把我引到這兒引到那兒都是在耍我,你不跟我說實話,你把我當槍使呢。叔叔看著紅朵哭,一隻大手拍著紅朵的抽搐的肩膀,叔叔說,別哭了,不怪叔叔騙你,那幾天他們追叔叔追得緊,他們指望你引他們的路呢。紅朵說,我一次也沒找到你。叔叔說,是呀,讓你找到我,他們也就找到我了。紅朵還是哭個不停,她說,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你們把我騙得好苦。叔叔只是一個勁地為紅朵擦眼淚,他說,紅朵你還小呀,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我們為什麼要騙你了。
紅朵記得她把李家夫妻的竹笠交給了叔叔,叔叔把它扔進了燒水的火塘里,說,jian細的東西,要它幹什麼?紅朵聞到那種血腥的氣味從火塘里升起來,瀰漫在祠堂的空氣中,紅朵現在知道了,那是血的腥味。是李家男人的血的腥味。紅朵想起那個躺在王六斤墳里的無頭屍體,納悶她怎麼會把李家男人錯認成叔叔。於是紅朵突然冒出一句話,人被砍了腦袋,看上去都一樣。
紅朵當時十三歲。十三歲的女孩突然一下子就長大了。祠堂里的士兵們看見紅朵踮著腳為她叔叔整衣領,紅朵為她唯一的親人整衣領,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叔,只要你活著,騙我我也不怪你。紅朵說,別人怎麼死我不管,我就要你活著。叔叔一時愣在那兒。紅朵還是嗚嗚地哭,她說,我不心疼他們,把那些jian細全都殺了,我也不心疼。叔叔驚異地看著紅朵說,是呀,有jian細就鋤jian。紅朵猜到鋤jian就是殺頭的意思,她又問,殺jian細都派誰去呀?叔叔的表情有點遲疑,這不是孩子打聽的事情,叔叔本不該說,但緊接著叔叔靈機一動,他突然嘿嘿地笑起來,說,我們不派人,我們派王六斤的鬼魂去。你不知道王六斤的鬼魂也是我們的人吧?
祠堂里的那些士兵看著紅朵,紅朵被嚇壞了,她瞪著眼睛在士兵們中間尋找著什麼,不知道是看見了誰,紅朵尖叫了一聲,慌慌張張地藏到她叔叔的身後去了。士兵們都在笑,可紅朵嗚嗚地哭起來了,紅朵一邊哭一邊說,叔叔我要跟你們走,我不回家了。叔叔說,你是個女孩子,怎麼能跟我們走?我們還要去打仗呢。紅朵一邊哭一邊說,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回去了,王六斤的鬼魂不會放過我的。叔叔也笑了,他說,什麼鬼魂?是叔叔騙你的,人死了就死了,哪來什麼鬼魂?你看見過鬼魂嗎?紅朵這時抹了下眼淚,忽然高聲說,我看見的,我親眼看見的王六斤的鬼魂,他拿著殺豬刀追我呀!叔叔說,他追你幹什麼,你沒惹他嘛。紅朵急得跺腳,她說叔叔你好糊塗,我沒惹他,可你惹他了,他不敢找你就找我算帳呀!叔叔搖著頭,不滿地看著紅朵,他說,你這孩子怎麼啦?看來你的膽子是讓誰嚇破了。
雀莊的百姓有幸看見了第一支紅軍的隊伍。他們記得那支隊伍中有個小女兵,穿著一件肥大的軍裝,腰間拴著一把鐮刀坐在裝糧糙的牛車上,她在牛車上晃蕩著雙腳,很多人都注意到小女兵沒有鞋子,光著腳,很多人注意到小女兵睏倦的模樣,她的眼睛紅腫著,像是哭了三天三夜。
那個小女兵就是孤女紅朵。
小偷
小偷在箱子裡回憶往事。如此有趣的語言總是有出處的。事實上它來自於一次拆字遊戲。聖誕節的夜晚,幾個附庸風雅的中國人吃掉了一隻半生不熟的火雞,還喝了許多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他們的腸胃沒有產生什麼不適的感覺。他們聊天聊到最後沒什麼可聊了,有人就提議做拆字遊戲。所謂的拆字遊戲要求參加者在不同的紙條上寫下主語、狀語、謂語、賓語,紙條和詞組都多多益善,紙條與詞組越多組合成的句子也越多,變化也越大。他們都是個中老手,懂得選擇一些奇怪的詞組,在這樣的前提下拼湊出來的句子就有可能妙趣橫生,有時候甚至讓人笑破肚皮。這些人挖空心思在一張張紙條上寫字,堆了一桌子。後來名叫郁勇的人抓到了這四張紙條:小偷在箱子裡回憶往事。
遊戲的目的達到了,歡度聖誕節的朋友們哄堂大笑。郁勇自己也笑。笑過了有人向郁勇打趣,說,郁勇你有沒有可以回憶的往事?郁勇反問道,是小偷回憶的往事?朋友們都說,當然是小偷回憶往事,你有沒有往事?郁勇竟然說,讓我想一想。大家看著郁勇抓耳撓腮的,並沒有認真,正要繼續遊戲的時候,郁勇叫起來,我要回憶,他說,我真的要回憶,我真的想起了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