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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和肖弟、毛頭他們站在橋頭,我老想著昨天那事,憋了半天才忍住沒跟他們提。毛頭嚴肅他說,他喜歡一個女人的話一定要在她臉上咬一口,讓她留著他的牙齒印。我覺得有點道理,但我發現辛辛的眉心那兒最可愛,有點青黛色的,微微隆起,要讓我干首先得在眉心那親一親。不過我不會去咬辛辛那張紅撲撲的臉蛋的。
那一陣我以為跟辛辛搞上了,但辛辛睡了一覺後好像把什麼都忘了,她不再一個人到石階上去了,我沒法跟她聯絡。她爺爺武功挺棒,不知聽得什麼風聲,開始保護他的孫女兒了。我想要是夏天我可以游過河去敲她的窗子,但那時天漸漸涼了,人們都開始套上流行的黑色毛線衣了。終於有一天我看見辛辛端著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台階。當她撅起嘴洗衣服的時候,我拾起河邊的瓦片掄過去,水花濺了她一身,可她只是抬起手臂擦擦臉,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這一招氣得我兩眼直冒金星。
我認識丹玉後,注意過丹玉的眉心,她跟辛辛不一樣,她那兒長了一顆黑痣。我想這顆痣怎麼不長到看不見的丹玉後背上去呢。但毛頭說尼泊爾王后和《流浪者》中的麗達眉心也都有這顆痞,推斷丹玉的眉心長得不錯。但說來說去,丹王的漂亮在她的眼睛,深深陷下去的眼睛。我記得,丹王第一次教我跳探戈的時候,我老看著她的眼睛。我們的眼睛是一樣的,我內心充滿幸福感。丹玉的舞跳得絕了,據說她跳舞的時候大腿老擦著小伙子的敏感部位,因為她的腿比一般小伙子還要長。那天她和我跳舞的時候,我眼睛時不時往下溜,發現事情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也許因為我和她長著一樣的眼睛,也許是因為我的年齡比她小三歲,我有點茫然。丹王注視我的目光總像我姊姊,我很惱怒這點,所以跳舞的時候使勁拽她的胳膊,她不喊不叫,只是用眼睛制止我。這個女人就是有非凡的本事。我想肖弟使她受孕時她大概也是那麼看著肖弟的,“那丫頭真行,我在門外聽,就是聽不到她喊。”肖弟把丹玉帶到醫院三次,每次都這麼跟我說。這肯定是真的,丹玉從來不喊,因為她沒有什麼怨恨。說這事時毛頭坐在橋欄上,他喜歡用右手托著他方方正正的臉,後來他就托著臉對我說:“丹玉完了,以後生孩子麻煩了。”他怕我不相信,又說,“真的,我懂得這個,丹玉完了。”
就是那年秋天,桑園那兒熱鬧了一陣。長影為了拍部什麼片子到石橋上選了個外景。我記得有一個跳芭蕾舞的男演員在裡面混主角。糾察隊把圍觀的人堵在兩側橋口,把我和肖弟他們也堵住了。肖弟說等一會要把那個跳舞的騙迸桑園揍一頓,我點點頭,倒不覺得他目光大傲,我主要是不喜歡讓他演電影。演電影跳芭蕾根本不是一回事。電影開拍了。我看見橋上走來幾個穿長衫馬褂的人,一開始我以為是演員,走近了才發現是街上的。辛辛也在那堆人里,她穿著月白色的小褂和黑長裙,很認真地扭著屁股走下橋。這是在拍電影,丫頭片子樂開了花。
拍電影時候丹玉躺在桑園她家裡。我聽說她把窗戶戳了個小洞,從裡面往外張望。她大概想看到點什麼,我想導演要是知道窗戶紙後面有丹玉她的一雙眼睛,他會給鎮住的。問題在於他不會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跟肖弟鬧翻是以後的事。現在想起來我的潛意識裡早就跳躍著介跟肖弟格鬥的畫面了,原因很可能是當初在橋上的初遇。那時我跟肖弟處得很好了,但我知道我厲害起來後非跟他打一架不可,一定要贏。否則我會老在心裡痛罵自己是膿包。我想我要是打贏了內心就會變一變的。那天夜裡我突然從桑園的一棵樹上跳下來,站到肖弟和丹玉面前。肖弟醒過神後說:“打就打吧。”我和他開拳時候,丹玉倚著樹幹看,一聲不吭,後來肖弟趴在地上起不來時,她一轉身跑回家去了。她連扶都沒扶肖弟,有點出乎意料。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丹玉。一開始街上傳說丹王失蹤了,我不相信。我肯定她不會被人拐走,她很明白自己該往哪裡走。我還肯定她不會獨自出走,我想丹玉清楚自己走不到哪裡去。幾天後我才聽說丹玉是和毛頭在一起的,死了。我蹬著車找到北郊那片幽深的竹林,人群圍著他們,我看見丹玉和毛頭抱在一起。我撞進去把他們分開了,然後抱起毛頭,毛頭的腦袋垂了下去,他是真死啦。我不敢去抱丹玉,是真的不敢。我注意到她臉上有一圈明顯的牙印,我想那應該是毛頭咬的。沒想到他們是這麼死的。我覺得事情前前後後發生了差錯。他們為什麼要死呢?他們不會害怕誰,因為誰都用不著害怕。也許他們就是害怕這個“差錯”。
以後的幾天裡我想著一件事,我要在桑園的石橋上刻下毛頭和丹玉的名字。我帶去一把小刀和一把斧子,“叮叮噹噹”幹了起來。但名字還沒出來,街道里的幾個老頭老太跑來奪下我的刀。他們沒有鬧明白我在幹什麼。所以他們不讓我在好端端的石橋上刻字。
那年我從北方回去探家時,曾經特意跑到桑園去。經過石橋時我看見毛頭和丹玉的名字不知讓誰刻在石欄上了。那名字刻在那兒跟“某某某到此一游”不太一樣。我正要下橋的時候,碰到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我一眼認出那是辛辛,我盯著辛辛隆起的肚子看,頓時覺得世界上發生的差錯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啦。我看著辛辛上橋、下橋。我想辛辛也會看我幾眼或者對我笑笑的,但是沒有。她目不斜視,我沒弄明白這狗女人是怎麼回事。
吹手向西
到了後來,我再也想不起子韜的臉了,據其他同學回憶,子韜的容貌一般,或者說沒有什麼特色,他的左腳踝關節處長著一塊醬色的瘡疤,僅此而已。就是這塊瘡疤後來漸漸潰爛發炎,直至把他送到射鹿縣的麻瘋病院。
那輛白色救護車停在操場上,大概是午後三點鐘光景,子韜站在足球場上,看見三個男人從救護車裡跳下來。子韜把足球踢給別人,低著頭站著,雙腳輪流蹭打地上的糙皮。子韜穿著田徑褲和藍白相間的長統線襪,他站在那裡,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彎下腰把線襪拉下來,匆忙地朝自己的踝部掃了一眼,他的臉色立刻蒼白起來。當三個男人走近子韜把他凌空架走時,子韜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他蹬踢著那些人的臉,同時發出憤怒的狂叫。
我不是……
我不去……
操場上的人聽見了子韜的叫聲,他們看見子韜腳上的運動鞋在掙扎中掉下來了,而他的襪子也快剝落,露出踝部一大塊醬色的瘡疤。
還有一個女人戴著口罩從救護車裡下來,她提著一架噴射器沿著足球場走,在每個地方都噴下了一種難聞的藥水,她對圍觀的人說,你們快走,我在噴消毒藥水。三天內足球場停止使用。
我所供職的報社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信中稱他是從射鹿麻瘋病醫院逃出來的唯一倖存者,他親眼目睹了焚燒醫院和病人的殘酷事實,一百一十三名麻瘋病人被活活燒死。屍骸埋在公路邊的麥田裡。
我注意了一下來信,信紙是從小學生作文簿上撕下來的,信封是那種到處出售的印有花卉圖案的普通信封。我洗了洗手,用鐵夾把信夾著又仔細看了一遍,信尾沒有暑名,只有三個遭勁有力的大字:倖存者。幸好郵戳還算清晰,郵戳上蓋的是射鹿湖裡。
這封讀者來信被套上了一個塑膠袋,在我的同事中間傳閱。第二天,我的上司就通知我到射鹿縣去調查此事。
射鹿一帶河漢縱橫,空氣清新濕潤,公路總是傍著水面向前延伸,路的兩側是起伏均勻的窪地,長滿茂密的蘆葦和散淡的矢車jú。秋天水位漲高,河漢里的水時而漫過公路路面,汽車有時就從水中駛過,濺起無數水花。開往射鹿的長途汽車因此常常需要緊閉車窗。時間一長,窗外的秋野景色變得單調無味,而車內渾濁的空氣又使我昏昏欲睡。
在一個水壩上,汽車莫名其妙地停住了,我隨幾個人下車探個究竟,看見司機和一個奇怪的男人對峙著。那個男人光著腳,身上裹一件骯髒油膩的軍用大衣。他的臉被什麼東西塗得又黑又稠,一手高舉著一塊牛糞狀的東西,一手朝司機攤開,嘴裡含糊地咕嚕著。我問司機,他要幹什麼?司機笑了笑,說,攔路的潑皮,要兩塊錢,我憑什麼給他兩塊錢?那個男人突然清晰地狂叫起來,不給錢不讓走!司機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上車拿給你,說著眨了眨眼睛。司機把車下的乘客都趕上車。然後他坐到駕駛座上,猛地點火發動,汽車趔趄了一下後往前衝去。我看見那個男人惶亂地跳起來,摔在路坡上,朝木閘那兒滾動了五六米遠。最後他趴伏在陡坡上,遠看就像一隻巨大的蜥蜴。
汽車在受到意外的驚擾後越開越快。我回頭看見那個裹著軍用大衣的男人已經重新站在水壩上,他現在變得很小,隱隱地傳來他憤怒的罵聲。根據動作判斷,他好像徒勞地朝我們的汽車砸著那團牛糞。
射鹿這地方給我的最初印象很壞,這也影響了我後來的調查。
我在射鹿城裡住了一天,發現這個小城沒有任何趣味可言,唯一讓我驚奇的是城裡有幾家棺材店,從窄小的門洞望進去,可以看見那些棺材在幽暗中閃著隱晦的紅光。我所棲身的招待所房間、床單和枕頭上都灑上了劣質花露水,香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一切都是剛洗淨換上的,但是我無意中發現枕中上有一塊硬斑,不知以前擦過什麼東西,頭髮碰在上面就噝噝地響。陪同我的縣委宣行部副部長說,小地方條件差,請你多多包涵了。
我把那封信交給副部長看,他匆匆看了一遍就遞還給我,說又是這個瘋子,他又出動了,我說,他是誰?副部長苦笑說,要知道他是誰就好辦了。這個人每年都要寫信給報紙,說我們把麻瘋病醫院燒了,把麻瘋病人都燒死了,純屬造謠惑眾,在你之前已經有許多記者上過他的當了。我把信重新收起來放進包里,我說,射鹿好像是有一個麻瘋病院。副部長說,有過,但是五年前就遷往別處了,病人也隨醫院遷走了。我說,醫院舊址還在嗎?他說,當然在,那麼好的房子怎麼捨得拆?現在那裡是禽蛋加工廠。每年為縣裡創收三十萬元。他暖昧地對我笑笑,又說,你想去那裡看看嗎?去吃雞,廠里有的是雞,我陪你去吃百雞宴。我點了點頭,我說我最喜歡吃雞了。
第二天我隨副部長驅車前往射鹿湖邊的麻瘋病醫院舊址。舊址瀕臨潔森的射鹿湖,遠遠地就看見一片白牆紅瓦掩映在石榴樹林裡,空氣中隱隱飄來雞糞的腥臭。吉普車在狹窄的鄉間公路上左衝右突,衝進了一片高高的頹散的鐵絲網包圍圈裡。副部長說,這就是以前醫院的地盤了,以前還有兩圈鐵絲網,後來被拉斷了,麻瘋病很危險,隔離措施不嚴密不行,曾經有病人想逃,結果就被電網打死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