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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那出戲並不怎麼精采,而且名叫白翎的女演員的聲音尖利而平板,冗長乏味的台詞讓人無法感動。令豐架著腿,把肩部斜倚在簡陋的木排椅上,審視著舞台上的每一個人物,令豐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如讓我來演,你們滾下台去,讓我來演肯定比你們好。
令豐現在躋身於一個偏僻街區的簡陋的劇場,估計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戲班子的演出場所,場內什麼設施也沒有,幾盞白熾燈照著台上那群演員,他們始終扯著嗓子喊每一句台詞,臉上汗水洋洋,令豐想所謂的新潮劇社原來是這麼回事。木排椅上的觀眾稀稀落落,大多是從學校搭電車來的學生,令豐在看戲過程中始終聞見一股不潔淨的鞋襪的臭昧,這使他覺得很不適應。
台上的演員終於依次謝幕,令豐跑出去從賣花女那裡買了一束紅月季花,繞到後台去。他看見名叫白翎的女演員正對著一面鏡子,用紙巾狠狠地擦著臉上的粉妝,她的樣子看上去正在生誰的氣。令豐穿過後台雜亂的人堆,徑直走上去把花束放在白翎面前。
別給我送花,我演砸了,我知道你們都在嘲笑我,眾演員把花往桌邊一推,側過臉望著令豐,她的眼睛裡還噙著些傷心的淚水,你是給我捧場的?她想了想,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演得好?
你比別人演得好。令豐含笑說道。
是真話還是捧場?
真話,我看戲是行家。令豐說,不騙你,我這方面真的是行家。
你也喜歡演劇嗎?
喜歡,我要是上台肯定比他們演得好。
那你就來演吧,我們最缺的就是男演員。女演員白翎的眼睛閃過喜悅的光,她突然背過身向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喊起來,導演,你要的男主角來了。
戴鴨舌帽的男子從一把梯子上跳下來,跑過來跟令豐握手,他一邊用力捏緊令豐的手一邊審視著他的全身上下。你的外型條件很好,導演把半截鉛筆咬在嘴裡,兩隻手在令豐身上隨意摸了幾下,可是我怎麼覺得你像個光玩不做事的人,導演皺著眉頭問,沒演過戲吧?
沒演過,但演一場就會了,這對我很容易、你家裡很有錢吧?
有。有點錢。令豐對這個問題摸不著頭腦,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有錢就行,我們劇社現在最需要的是錢,誰能出錢租劇場誰就當男主角。導演拍拍今豐的肩膀說,我發現你是塊明星的料子,就這麼定了七,你籌錢再租十天劇場,來當我們的男主角。
是這麼回事,令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朝旁邊的女演員們環視了一圈,然後嚴肅他說,我要演的話得換個好劇場,我不在這種地方演戲。
換個好劇場起碼要花兩倍的租費,這筆錢上哪去弄呢?
錢不成問題,我自然會有辦法。剩下的問題是我怎麼參加你們的劇社,什麼時候開始排練呢?
你搬到我們公寓來吧,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一起住著你也能儘快熟悉劇情和台詞。
這是個辦法,令豐突然想起什麼,又說,你們公寓裡有盥洗間吧?
有一間,公用的,男女共用的。
房間怎麼樣?是單人間吧?
是單人間,不過要往四個人,當然是男的跟男的住。導演盯著令豐的眼睛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與此同時後台的所有人幾乎都從各個角度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
令豐的臉微微漲紅著,他想掩飾這種突如其來的侷促的表現,身體倏而就鬆弛下來,他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他模仿卓別林的才能,原地轉圈,帽子朝上面升,褲腿往兩側神,雙腳並成一條橫線,往前走,頭向左面張望,再往前走,頭向右側張望,令豐朝女演員白翎那裡走過去,他聽見她的咯咯的孩童式的笑聲,但是讓令豐失望的是其他人毫無反應,女演員白翎的笑聲因而顯得刺耳和誇張。
令豐和新潮劇社的人一起吃了夜宵,然後才分手。他沒有向他們透露雙方是近鄰這個巧合,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經常悄悄偷窺他們的生活,否則這件事情就變得沒有意思了。
令豐像一隻夜貓鑽回家,走過庭院的時候他留意地看了看他的三盆仙人掌,他發現仙人掌在冷月清光下的剪影酷似三個小巧精緻的人形怪獸,令豐冷不防被它們嚇了一跳。然後他疾步走向前廳,脫下了皮鞋,隔著紗簾他看見了裡面的燈光,看見母親正端坐在燈下喝茶,令豐心裡格噔一下,很明顯她在等他回來。
這麼晚回家,是不是已經打聽到你父親的消息了?孔太太站起來,也許是對令豐的行蹤估計不足,她的表情並不像往日一樣暴怒。
打聽到了一點。令豐下意識地說,從早晨到現在,我一直在外面跑,他們說父親十有八九是跑到外埠去了。
你找私人偵探了嗎?偵探怎麼說?
找了,他們都想接這個案子,但收費一個比一個高。令豐定下神來在沙發上躺下,他側過臉朝孔太太瞥了一眼,兩百塊錢根本不夠。
他們想要多少?
人要慢慢找著看,費用也要花著看,令豐頓了頓說,你明天先給我四百塊吧,我可以讓他們賣力一點去找人,錢多好辦事。
孔太太審視著令豐的表情,她說,怎麼會要那麼多錢?你肯定花冤枉錢了。
你天天在家養花種糙的,外面的行情你不懂,要不然你自己去鳳鳴路打聽打聽,又想要人又怕花錢怎麼行?你如果怕我多花錢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自己去辦這事吧。
令豐說完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他發現自己的西裝衣袖上染了一塊紅斑,像是胭脂,估計是在後台的演員堆里不小心弄髒的,令豐惟恐母親注意到他的衣袖,匆忙脫下西裝卷在手裡,往樓上走。他看見令瑤和女傭阿春都披衣站在樓梯口,滿臉狐疑地等他上樓,令瑤說,怎麼弄到現在才回來?令豐沒好氣地朝她們揮揮手,睡你們的覺去,別都來審問我,難道我是在外面玩嗎?這時候他們聽見樓下的孔太太突然怒聲喊道,光知道花錢,什麼事也辦不了,到時候落個人財兩空,等著別人笑話孔家吧。
令豐充耳未聞,他想著西裝衣袖上的那塊紅斑,怎樣才能秘密有效地把它洗掉?他走迸自己的房間迅速地撞上門,把急於探聽孔先生消息的令瑤和女傭關在門外。令豐坐在床上對著那塊衣袖上的紅斑發愁,倏忽又想到西鄰公寓裡的那群演員,他們現在在幹什麼?想到自己即將和他們同台演戲,令豐感到新鮮而有趣,似乎看見他多年來日復一日的沉悶生活出現了一個燦爛的缺口。
在新潮劇社那群人的再三鼓動下,令豐決定搬到他們的公寓去住,令豐下此決心的重要原因在於女演員白翎,他已經被她火辣辣的眼神和嫵媚的笑容徹底傾倒,對於令豐來說這也是超出以往交際經驗的一次艷遇,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動情於一個來自北方的愛吃蒜頭的女孩。
有人在廬山牯嶺看見了父親。令豐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從容地對孔太太編造著理由,他深知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豐說,搭今天的快班船走,必須在廬山堵住他,否則等他去了上遊人就不容易找了。
廬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繞著令豐轉,看見他和誰在一起了嗎?
一個女人,他們說是一個女人。
廢話,當然是一個女人,我在問你到底是哪一個下賤女人?
他們說是一個唱紹興戲的戲子,對了,他們說她戴了一頂白色的圓帽,很漂亮也很時髦。
這時候孔太太聽得全神貫注,令豐看見他母親眼睛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後孔太太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聲,她說,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個爛貨,王蝶珠這種爛貨,他居然跟她私奔了。
令豐不認識王蝶珠,孔太太臉上的猜破謎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豐用一種誇張的聲音念出這個名字,他想笑卻不忍再笑,一句即興編造的謊話已經使精明過人的母親信以為真,這只是偶然的巧合,令豐心裡隱隱地替母親感到難過。
你去廬山幾天?孔太太定下神來問道。
說不準,找到人就回來,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來:你不會是自己去廬山玩吧?
怎麼會呢?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令豐抓起牙刷在桌上篤篤地敲,嘴裡高聲抗議著,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鬧,關我什麼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著兒子,沒再盤問。過了一會母子倆的話題自然地涉及到去廬山尋人的盤纏和費用上來,令豐當仁不讓地跟孔太太討價還價,最後爭取到了六百塊錢。令豐拿過錢往皮箱裡一扔,心裡暗想這筆錢恰恰與他允諾導演的租場費相符,事情的前前後後確實太巧了。
與來自北平城的女演員白翎天天形影不離,令豐的國語有了長足的進步,這一點也印證了新潮劇社的人對他的評價:天生一塊演員料子。不僅是說話的方式,令豐覺得他的整個生活發生了某種全新的變化,現在他擺脫了種滿花糙卻令人厭煩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職員瑣碎乏味的事務,他秘密地來往於梅林路的演員公寓和市中心的劇院之間,每天像一頭麋鹿一樣輕盈而疾速地從孔家門前溜過,這種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豐加入夢幻之境,也給他帶來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悅。
令豐從演員公寓走廊的大鏡子裡發現自己變瘦了,瘦削的臉部看來比以前增添了幾分英氣和瀟灑,令豐對此感到滿意,無疑別人也對令豐的一切感到滿意。女演員白翎在與令豐對台詞的時候,常常不避眾人地目送秋波。令豐預感到他們的關係很快會突破藝人圈打情罵俏的程式而發生什麼,果然他的預感就被女演員白翎的一句悄悄話兌現了。
去盥洗間對台詞。女演員白翎湊到他耳旁說了一句悄悄話。
令豐會意地一笑,他想裝得不在乎,但是面頰卻不爭氣地發燙了,身體繃得很緊。
怎麼你不敢去?女演員白翎的目光灼熱逼人,她的一隻腳從桌子底下伸過來在令豐的皮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豐微笑著說。
他們一先一後穿過劇社同仁朝外面走,令豐在盥洗間門口遲疑的時候。聽見後面傳來幾聲別有用心的鼓掌聲,他有點害怕這件事情的戲劇色彩,但是女演員白翎已經在盥洗間裡了,他必須跟進去,不管他怎麼想他決不讓別人笑話他只是個自吹自擂的風月場中的老手。
女演員白翎的熱烈和浪漫使令豐大吃一驚,她用雙手撐著抽水馬桶骯髒的墊圈,彎下腰,呢裙子已經撩到了背上,把門插上,她側過臉命令令豐,令豐順從地插上門,但他的手有點發顫,甚至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令豐倚著門,滿臉彤紅地瞪著女演員白翎所暴露的部位,嘴裡發出一種尷尬的短促的笑聲。你笑什麼?你還在等什麼?女演員白翎用手拍著馬桶墊圈。令豐呢喃著垂下頭,這有點太,燙燙燙那個了。你不敢來?女演員白翎猛地站起來放下裙子,輕蔑地瞄了令豐一眼,看來你有病,有錢人家的少爺都這樣,嘴上浪漫,其實都是有病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