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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個涼慡的夜晚,在金寨海灘上發生了後來流傳一時的海葬事件,親眼目睹者寥寥無幾,除了死者的女友豆豆,還有我那幫搞攝影的朋友,小林和老畢都曾向我詳細描述了海葬事件的全部過程,他們不約而同地強調了當時的那種寂靜。
他們靜靜地坐在海灘上觀望那個傳奇人物走向大海,因為寂靜,海浪的聲音就像天界萬聖詠唱的彌撤;因為寂靜,他們聽見了月光落在海面上的濺擊之聲;因為寂靜,他們聽見豆豆用沙啞而柔美的音色唱起一支陌生的歌謠,他們知道那是雪萊在以前的流浪途中自彈自唱的歌謠;因為寂靜,他們能分辨雪萊左腿和右腿趟過海水的聲音的落差,夜色暗藍,遠處的燈塔之光在他們看來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看見黑綢似的海水一點點地浸蝕了入海者的白袍;因為寂靜,他們所有人都被雪萊最後的呼喊嚇了一跳。
喂,你們這些迷途的羔羊,你們跟我來吧!
海灘上的人們雅雀無聲,而豆豆終於開始跪在沙灘上大聲嗚咽,兩個女孩上去握住了她的手,正好每人握一隻手,她們一邊揉搓著那兩隻顫抖的手,一邊柔聲安慰著她,小林後來告訴我,正是豆豆的嗚咽聲使他們放鬆了崩緊的神經,他與老畢對視了一眼,他說,怎麼樣,你跟他去嗎?老畢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這是什麼時候,你還開玩笑?小林又去看另兩個同伴,他說,你們準備跟他去嗎?那兩個同伴卻說,你怎麼不跟他去?你去我們也去。於是他們又安靜下來,你們看見夜色中的大海像一隻巨獸咽著入海者的白袍,一排巨浪打來,像排刷塗沒了那個白色的人影,人影消失了。他們等待著人影的再次出現,但是雪萊白色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們清楚地意識到,神奇的海葬儀式已經完成,整個過程比他們預想的要簡單得多,也比他們預想的更加平常更加短促。
海灘上的人們雅雀無聲,不知過了多久,某種犯罪感輕輕地攫住了他們的心,這種感覺使他們呼吸急促面色灰白。一個女孩突然開始指責在場的所有男性,你們怎麼可以見死不救?因為過於激動和恐懼,那個女孩有點語無倫次,她說,你們還算男人嗎?難道要我們女孩下海救人嗎?冷血動物,你們簡直是一群冷血動物,男人們沒有作何任辯駁,他們都死死地盯著老畢,但老畢始終保持沉默,老畢只是發出了一聲幽幽的嘆息,然後他從沙灘上拿起一件什麼東西塞在懷裡,匆匆地離開了海灘,當時小林他們誰也沒在意,老畢塞在懷裡的是他的尼康相機。他們只是真誠地關心著豆豆,他們擔心悲傷過度的豆豆會昏厥過去,所幸他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大約是半個小時以後,他們看見豆豆用她的裙子兜著一堆野花走到海灘上,在雪萊入海的地方,豆豆一共向海里拋了27朵野花。
目擊者們直到很久以後還在回味海葬的細節,有一個細節引起了他們的爭論,雪萊入海的時候曾經有幾秒鐘的後退,海水浸沒他的肩部時雪萊曾經後退,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們每個人都注意到了。他們記得雪萊突然回過頭眺望海灘上的人,由於夜色和距離的阻隔,他們看不見雪萊的面部表情,引起爭論的就是雪萊的面部表情,兩個女孩子堅持說他是在尋找豆豆,但小林認為那只是女孩子常有的浪漫的想像,小林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他其實是猶豫了,小林認為那是死亡逼近時人的自然反應,雪萊肯定是猶豫了,當時只要有人下去強行把他拉回到岸上,所謂的海葬也許就中止了。小林的說法聽上去合情合理,卻遭到了同伴們一致的憤怒的抨擊,他們一針見血地批評了小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性格缺陷,如此猜測對於死者是一種莫大的傷害,一貫溫和敦厚的老畢這次忍無可忍,他怒目圓睜逼視著小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老畢說,你這個王八蛋,說來說去全是廢話,你也在場,你為什麼不下去救他?
小林無言以對,小林雖然還嘿嘿地笑著,但他的臉上已是一片緋紅,那當然不是什麼靦腆害羞的表現,用小林自己的話說,他當時愧疚至極,就像一個殺人犯見到了自己的罪證。
那群搞攝影的朋友我都認識,據我所知他們從金寨回來之後關係就變得有點彆扭,互相之間都覺得無話可說,不僅如此,他們還從昔日旅伴的言行中感覺到一種交流的障礙,這種障礙模糊不清,卻是難以清理的,誰也說不清問題出在哪裡,誰也無心修補昔日的友情,隨著攝影學習班的結業,我的那幫朋友就各奔東西了。
我曾經在小林那裡見到過傳奇人物雪萊的一張照片,那是海葬前一大小林偷拍的作品,我在照片上見到了遙遠的金寨海灘,見到了一個佇立在海邊的青年,從照片上看,雪萊正像他們所描述的那樣,蒼白而清秀,眉宇間凝結著深深的憂傷,他的形象也完全符合我的想像。
但是一張更精彩的照片出現在秋季舉行的攝影展覽上,我也在展覽會上見到了那張題名為海葬的作品,有了這幅作品,我才得以見識了海葬的真實畫面。我看見了海中的雪萊,看見了他的白袍,也看見了那夜的月光是如何柔美地灑在雪萊的白袍上,看見了墨色的海水與那件白袍驚人的明暗對比關係,畫面上的一切渾然天成,不露一絲雕琢的痕跡,正如作品下表述的文字所說,面對這幅作品的時候,你不僅會想到死亡,也會想到新生,這就是攝影藝術的魅力。
也許你也已經猜到,《海葬》這幅作品出自我的朋友老畢之手,事實上也只有老畢才能拍出這樣不同凡響的照片,老畢總是在各種展覽上頻頻獲獎,老畢畢竟是老畢,他攝影的手段也不同凡響。小林後來告訴我,海葬那天他們誰也沒發現老畢的相機,不知道老畢是把相機藏在哪兒的,小林說海葬那天金寨海灘上一片死寂,可他們幾個竟然沒有聽見老畢按動快門的聲音。
海灘上的一群羊
男孩將一把沙子從左手灌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左手,最後沙子從他的指fèng間無聲地瀉下來。他的眼睛漠然地盯著海面上的一個紅色浮標,除了鼻孔里偶爾吸溜幾聲,男孩對於他初次見到的大海不置一詞。
你怎麼不說話?工程師端詳著兒子的臉,他說,大海與你的想像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的,它並非像你們語文書上說的無邊無際,知道嗎,大海其實很像一隻碗,一隻巨大的碗,裡面盛滿了咸澀的液體。
男孩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看見一隻海鷗飛快地俯衝到海面上,又迅速地飛走了,他沒有看清海鷗叼走的是小魚還是小蝦。
我以為你會喜歡海呢,看來你一點也不喜歡。工程師嘆了一口氣,懶懶地躺到沙灘上,你是在看海還是在發呆呢,他伸出一隻手拉著兒子的耳朵說,你覺得大海像不像一隻碗?
男孩移開了父親的手,他把沙子扔回到沙灘上,扭過臉望著遠處的燈塔,仍然沒說話。
也有人把海洋比喻成荒原,只不過人不能在上面行走。你覺得海洋像一片荒原嗎?工程師說。
初冬的海濱寂靜而空曠,除了幾個撈海帶的漁民,長長的海灘上看不見一個遊客的蹤影。正午的陽光溫暖而乏力,卻又輕易地穿透了無雲的天空,散落在海面上,某些海域看上去有一條金色的大蛇舞動著,焰焰生輝。男孩始終沒看見海里的魚蝦,只看見那條金蛇虛幻地遊動著。
現在海面上風平浪靜的,你大概覺得不像大海了,工程師說,海洋的魅力在於它的變化,你現在只看到了它的寧靜,可海洋其實是不寧靜的,再住幾天你就知道了。你會知道海洋與月亮引力的關係,月亮像一塊大磁鐵,它吸住海水海水就漲潮了,它放下海水海水就落潮了,還有風,遇到大風天氣,風會像推土機一樣推著海水走,那時候你將會聽見大海的咆哮了。
如果風能在海上走,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說。
你說什麼,你說誰能在海上走?
人,人也能在海上走。男孩這麼大聲說著,突然跳起來朝一塊礁石跑去,工程師下意識地跟著兒子,邊跑邊問,你往哪兒跑,你說你要在海上走?但工程師很快發現兒子的目標是一隻玻璃瓶子,那隻小小的玻璃瓶子卡在礁石的石fèng中,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晶瑩剔透。
男孩拾起了瓶子,他擰開黑色的瓶蓋,一股奇怪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瓶子裡的小半瓶水渾濁不堪,三顆白色的藥片已經被水融蝕,輕盈地浮在瓶子裡。男孩把瓶子放到鼻孔下面,吸緊鼻翼辨別著那股氣味,他覺得不是什麼普通的藥味,他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氣味。
這不是漂流瓶,把它扔掉。工程師說。
男孩沒有聽從父親的命令,他重新擰好瓶蓋,將瓶子貼著耳朵用力搖晃起來,他聽見瓶子裡的水開始翻滾涌動,好象是一隻變形動物發出了痛苦的吼叫。
是一隻藥瓶?你在玩一隻藥瓶?快把它扔掉。
工程師想從兒子手中奪下藥瓶,但男孩敏捷地閃避開了,男孩面向大海,做出了扔瓶子的姿勢,只是做了一個姿勢,而他的眼睛冷冷地睨視著父親。這不是一般的藥瓶,他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說,這是一瓶毒藥。
工程師嗤地一笑,但笑容在他臉上稍縱即逝,他向男孩伸出手去,板著臉說,給我,把它扔掉。
男孩注視著父親的手,他的嘴角蠕動著,想說什麼又沒有說。他的臉上出現了某種求援的神情。也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那陣清脆的鈴當聲,男孩循聲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牧羊人和他的一群羊。男孩不禁大叫起來,看呀,你看那邊,來了一群羊!
一個牧羊人趕著一群羊沿著海灘慢慢走來,因為藍色的海水反襯著那群羊,它們看上去白得耀眼,也因為羊群走得緩慢而閒散,它們看上去就像被風吹散的幾卷棉花。
真的是一群羊,工程師愕然地說,哪兒來的一群羊,海灘不長糙,他把羊趕到這兒來幹什麼。
羊為什麼不能來海灘?人能來羊就能來。男孩說。
那人真奇怪,工程師自言自語地說,海灘上又不長糙,把羊趕到這兒來幹什麼。
羊鈴聲漸漸清晰了,現在甚至能聽見牧羊人在唱著一支什么小調,男孩迎著羊群撤腿跑去,跑出去沒多遠他的衣領就被工程師抓住了,工程師說,又往哪兒跑,讓你看海你不看,你要跑去看一群羊?
我為什麼不能看羊?
羊有什麼可看的,你都九歲了,你已經上三年級啦。
上三年級為什麼就不能看羊,上了大學也能看,這是我的自由。
男孩掙脫了父親的手,但這次他沒敢再抗拒,他歪斜著身子站在那裡,目光在工程師和羊群之間憤怒地來回擺動,在男孩跳躍的視線中,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仍然緩慢地移動著,現在他能看清牧羊人穿著黑棉襖黑棉褲,頭上戴著一隻軍帽,而那群羊,一共九頭羊,它們像九朵棉花一樣在海灘上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