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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三峽很美,武漢很沒意思,可我就是沒空往上遊走,沒時間呀。老崔說,我要是像你們這麼自由自在就好了,生意人沒時間,我就不能陪你們往上遊走了。
大哥得在武漢下船,李詠坐在描月的身邊,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大哥在武漢有許多生意。
誰跟你說話了?描月抬起肘部推著李詠,皺著眉頭說,沒見過你這麼討厭的人,你就一張嘴,說話還結結巴巴的,還想把全人類的話都說完?
李詠似乎從來不生女友的氣,他從描月的身邊坐到老崔的身邊,對老崔擠著眼睛,說,怎麼樣,厲害吧?
老崔卻哈哈大笑起來,兄弟別生氣,他一下一下地拍著李詠的肩膀說,有個幽默的女朋友是男人的福氣,男人麼,不受點女人的氣就做不成男人!
描月這時候噗哧一笑,準確地說,那是發生在她和老崔兩個人之間的會心一笑。這種微妙的情景來得很突然。描月的心咚地跳了一下,她猛地轉過臉去,心裡隱隱地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她甚至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她與老崔突然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們好象是在合夥捉弄或者欺負李詠。
輪船微微轟鳴著行駛在江面上,從窗口望出去天已黃昏,江岸上的鄉野景色籠罩在淡淡的暮藹之中,看上去單調而朦朧。描月想打開船窗,但發現窗子被釘死了。李詠擠過來,拼命想把窗子往上拉,這次描月沒有責怪他,她只是指了指那幾顆釘子,用眼神告訴他,他是多麼愚笨。然後描月含了一顆話梅在嘴裡,拿出一本時裝雜誌看了起來。
輪船進人夜航以前兩個男人就開始喝酒了。描月難以想像他們這么喝酒有什麼樂趣,可是他們就這麼津津有味地喝開了,尤其是李詠,他的白淨清秀的臉上滿是酒色,說話聲也變得亢奮而粗魯,他一直大聲說著一個同事捲走五百萬公款潛逃國外的事,大哥你想不到吧,猴子竟敢幹這種事,李詠說,操,知人知面不知心,猴子那麼膽小一個人,就敢幹這種事,操,現在的人,想錢都想瘋了。
這事你跟人說了有一百遍了。描月厭煩地說,我看你想錢也快想瘋了。
老崔對李詠的絮叨卻很有耐心,他說,都瘋了就好了,瘋了就不想錢了。
描月噗哧一笑,確切地說,又是與老崔的會心一笑。描月有點不自然了,轉過臉注視著李詠手裡的小酒瓶。桌上的兩隻燒雞隻剩下半隻了,李詠還在努力撕扯一隻雞翅膀,描月就用雜誌捅了捅他。李詠回頭說,怎麼了,猴子的事又不是國家機密,報紙都登了,有什麼不能說的?
描月說,誰管你什麼猴子大象呢,我讓你嘴下留情,人家買的燒雞,倒全讓你吃了。
咳,你在說什麼呢,李詠說,我跟大哥誰跟誰?我吃了就等於他吃了,大哥你說對不對?
老崔的臉上停留著那種隱秘的笑容,他對李詠點著頭表示讚許,手裡的酒杯卻出其不意地朝描月送過來,坐船無聊,他說,怎麼樣,你也來一口?
我不喝酒!描月幾乎驚叫起來,她覺得自己推開酒杯的動作過於驚慌了,她的聲音也過於尖銳刺耳,似乎老崔的酒杯里盛著毒藥。描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羞紅了臉退到門邊,看看李詠,又看看老崔,然後猛地打開艙門跑出去了。
燈光下的甲板半明半暗,描月站在暗處,心裡亂糟糟的。江上的夜景一片昏朦,甲板上看夜景的人不多,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湮沒在水浪的轟響之中,按照原來的設想,她和李詠應該在這裡一起看夜景的,但這次旅行變得有點莫名其妙了,現在她獨自一人站在這裡,眼前看見的卻是一杯酒,老崔手裡的那杯酒。描月想,也許自己太敏感了,也許那杯酒沒有什麼含義,他和李詠是那麼好的朋友,會有什麼含義呢?
夜幕沉重地垂在江面上,甲板上的人看見的夜景其實只是一片無邊的黑藍色,半輪月亮,點點繁星,還有遠處近處散落的燈光,江風很大很猛,描月在風裡站久了,覺得有點涼意,腦子裡便突然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李詠現在來為她披上一件衣服,他們的愛情也許還有希望,可是她知道那只是一種浪漫的想像。
描月走回二等艙去拿衣服,到了門口突然長了個心眼,想聽聽兩個男人的酒話,她把耳朵湊到門邊,聽見的卻是一陣反胃的聲音,不知是誰喝吐了。緊接著便聽見了李詠的聲音,女朋友算什麼?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想脫就脫!描月怒不可遏,正想闖進去,門被打開了,老崔拽著爛醉如泥的李詠衝出來,看見描月他並不吃驚,他喝多了,老崔輕描淡寫地說,拉他到廁所,讓他吐,吐掉就好了。
描月跟著他們走了幾步,看見李詠一隻腳上有拖鞋,另一隻腳是光著的,走了幾步,李詠就吐開了,描月看見他嘴裡噴出一灘污液,濺在走廊上。她本能地站住了,扭過頭去喊道,噁心!
艙室里瀰漫著一股酒氣,描月揮著手徒勞地驅趕那股氣味,揮了一會兒就罷手了,她從旅行袋裡抽出一件外衣,匆匆逃了出去。經過廁所時她瞥見兩個男人擠在裡面,一個仍然在吐,另一個卻抬起頭,用一種明亮而尖銳的目光看著描月,描月低著頭疾步而行,她聽見李詠在喊她的名字,描月,描月,你在哪裡,你怎麼不管我?描月一邊走一邊冷笑,說,有你大哥呢,吐吧,吐完了繼續喝!
描月無處可去,走著走著又回到了甲板上。有個船員在欄杆邊忙著,一直抬頭盯著描月,描月就衝著他發火,你看什麼?我又不跳海!描月朝他翻了個白眼,靠著欄杆生悶氣,描月在生李詠的氣,也在生老崔的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生老崔的氣,也許僅僅與那杯白酒有關。
甲板上來了幾個人,又走了幾個人。有一對情侶在夜幕的掩護下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那女孩的頭髮被江風吹亂了,男孩就用雙手捧著它。描月後來一直偷偷地窺望著他們,心情漸漸變得濕潤而沉重,她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個夜晚,她和李詠在街心花園也這麼擁吻過,一樣熱烈,一樣浪漫,可是僅僅過了幾天,熱吻的滋味已經無法回味,這一切竟變得虛假而陌生起來,描月不知道問題出在李詠身上,還是出在她自己身上。
夜航的輪船又駛過了一個港口,萬家燈火一點一點地暗淡了,隱隱可以聽見岸上哪台電視機的伴音,晚間新聞正告結束,更多的人離開了甲板,只有那對情侶和描月還留在甲板上。描月想著自己和李詠的事,那些事竟然越想越亂,她命令自己不去想它,就把十顆手指一顆顆地掰開,一顆顆地數著,不知數了多少遍,描月發現一個人影悄然來到她身後,那不是陌生人,不是別人,是老崔。
別數了,老崔笑著說,怎麼數還是十根手指。
描月看了老崔一眼,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說,他怎麼樣了?
睡下了,吐了一廁所,老崔說,別擔心,醉酒沒什麼,吐完就沒事了。
怎麼不繼續喝?你還沒醉麼。描月說。
我不容易喝醉。老崔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好人一喝就醉,李詠一喝就醉,所以李詠肯定是好人。
我知道他是好人,你可不是好人。描月說。
我是壞人中的好人,可李詠絕對是好人。老崔說。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莫名其妙。描月突然笑了,扭過臉看著江面說,什麼好人壞人的,這兒又不是道德法庭。
到處都可以作道德法庭。老崔說。
你要審判我?你憑什麼審判我?描月昂起頭直視著老崔,臉上是一種挑釁的表情
我沒資格審判你,我只是在懷疑你。老崔說。
懷疑什麼?懷疑我是美國間諜嗎?
你這麼單純的女孩做不了問諜。老崔沉吟了一會兒,一隻手不停地拍打著欄杆,然後他說,李詠頭腦簡單,不懂女人,可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你不愛李詠。
描月的心又咚地一響,她扭過臉看著更遠處的江岸,為了掩飾某種慌亂,描月故作輕鬆地擺動她的肩膀,愛是怎麼樣的,不愛又是怎麼樣的?她說,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有一點關係。老崔的臉上仍然保持著那種暖昧的笑容,他摸出煙盒,抖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李詠是個大好人,老崔說,他是我兄弟,你知道的,他很信賴我。
我知道他信賴你。描月說,你們男人喜歡說這句話,朋友有難兩肋插刀,你現在準備捅我一刀嗎?
老崔臉上的笑容現在看上去更神秘了,他的眼睛在夜色里明亮如燈。在一陣沉默之後,老崔用一種異常輕柔的聲音說,不,誰要讓我這麼做,我會先用刀捅了他。
夜色遮敝了描月臉上突然泛起的紅暈,現在她喪失了正視老崔的勇氣,別說了,她幾乎是囁嚅道,我已經懂了。
每當描月慌亂失措的時候,她就慢慢地數自己的手指,那天夜裡老崔的目光明亮如燈,描月卻看不見自己的手指,只看見老崔的那隻手,那隻大手從容不迫地伸過來,握住了她所有的手指。描月沒有抗拒,唯一讓她不安的是,這事情來得太快了。
描月任憑老崔握住她的手。描月說不出話。
明天就到武漢。老崔說,武漢沒有神女峰,可有個黃鶴樓,武漢不如北京和上海,可也很熱鬧很繁華,你不想逛一逛嗎?
描月說不出話,只是凝視著老崔的那隻手,過了好久,她說,我小姨媽就在武漢,她一直寫信讓我去玩呢。
描月說完那句話時看見天上的月亮搖晃了一下,月亮大概鑽進了雲翳深處,甲板上顯得更加空曠更加黑暗了,而船桅上的所有旗幟都迎著江風颯颯舞動,發出一種清脆的碎裂的聲音。
船到武漢是在第二天傍晚,下船的人很多,他們所攜帶的行李也很多,因此船塢出口處顯得異常混亂。不知過了多久,船和碼頭漸漸安靜下來,岸上的職員關上了出口處的鐵門,下客用的走板被撤掉了,輪船駕駛員又拉響航行的汽笛,就在這時候我們看見了那個奇怪的青年,他衣冠不整,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從二等艙那裡一路狂奔下來。我們看見他在走廊上撞來撞去,沿路高喊著一個女孩的名字,描月,描月,你在哪兒?描月,描月,你跑哪兒去了?
誰都能看出來那青年快急瘋了,這很自然,要是別人的女朋友也這麼失蹤了,也會像他一樣失魂落魄的。但旁觀者總比當事人清醒,有人說,既然你們坐的是二等艙,為什麼不去問問二等艙的服務員呢?
那個青年卻似在夢裡,木然地說,服務員在那裡?
於是一大群人就領著他去找服務員,幸運的是那服務員的工作非常稱職,她對二等艙內的每一個旅客的情況了如指掌。你是說那個穿得像烏鴉的女孩?不是在武漢下船了嗎,跟她男朋友一起下的船。說到這兒她突然意識到什麼,用疑問的目光端詳著李詠,說,我正要問你呢,你們艙里三個人,二男一女不是?那個女孩,她到底是誰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