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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楊泊表明了離婚意願後,朱芸一直拒絕和楊泊說話。朱芸不做飯,什麼也不吃,只是坐在椅子上織孩子的毛衣,偶爾她用眼角的餘光瞟一下楊泊,發現楊泊胃口很好地吞咽著通食方便麵,朱芸的嘴唇動了動。她輕輕罵了一句,楊泊沒有聽清她罵的什麼,也許是畜生,也許是豬玀,但他可以肯定朱芸在罵他。楊泊聳聳肩,把碗裡的由味精和香料調製的湯也喝光了。楊泊故意很響亮地順著嘴,他說,世界越來越進步,日本人發便了方便麵,現在女人想讓男人挨餓已經不可能了。他看見朱芸繃著臉朝地上陣了一口。她用竹針在燙過的頭髮上磨了磨,又罵了一句,這回楊泊聽清了,朱芸在罵他神經病,楊泊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邊走過,挖了挖鼻孔,然後他舉起食指凝視著上面的污垢,一點不錯,我就是個神經病。楊泊說著就將手指上的污垢噗地彈到了地上,神經病和智者只差半步。

    冬日的黃昏淒清而短促,烤火的爐子早已熄掉,誰也沒去管它,朝北的這個房間因此陷入了刺骨的寒冷中。楊泊坐在桌前玩一副破舊的撲克,牌陣總是無法通聯,他乾脆將撲克扔在一邊,轉過臉望著沙發上的朱芸,他看見朱芸的臉上浮動著一些斑駁的陰影,他不知道那些陰影是窗簾折射光線造成的,還是直接來自她惡劣的心情。現在他覺得朱芸的坐姿比她站著時更加難看,而她在黃昏時的儀容也比早晨更加醜陋。

    你老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楊泊搓了搓凍僵的手,他說,不說話不能解決問題,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不跟畜生說話。朱芸說。

    謾罵無濟於事。現在我們應該平心靜氣地談談,我知道這要花時間,所以我向單位請了兩天病假,我希望你能珍惜這點時間。下個星期我還要去北京出差。

    那麼你先告訴我,誰是第三者?是俞瓊吧?我不會猜錯,你已經讓她迷了心竅。是她讓你離婚的?

    不。你為什麼認為一定有個第三者呢?這實在荒唐。楊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微笑,他說,是我要跟你離婚,我無法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就那麼簡單。跟別人沒有關係。

    你把我當一隻鞋子嗎?喜歡就穿,不喜歡就扔?朱芸突然尖叫起來,她朝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腳,我哪兒對不起你,我是跟誰搞腐化了,還是對你不體貼了?你倒是說出理由來讓我聽聽。朱芸扔下手裡的毛線,衝過來揪住了楊泊的衣領,一下一下地抻著,她的眼睛裡沁滿了淚花,你狼心狗肺,你忘恩負義,你忘了生孩子以前我每天給你打洗腳水,我懷胎八個月身子不方便,我就用嘴讓你舒服,你說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倒是說呀!說呀!

    楊泊的身體被抻得前後搖晃著,他發現女人在憤怒中觸發的暴力也很可怕。楊泊順勢跌坐在床上,整理著衣領,他以一種平靜的語氣說,你瘋了,離婚跟洗腳水沒有關係,離婚跟性生活有一定關係,但我不是為了性生活離婚。

    你的理由我猜得出,感情不和對嗎?朱芸抓起地上的玩具手槍朝楊泊砸過去,噙著淚水,你找這個理由騙誰去?街坊鄰居從來沒有聽見過我們夫妻吵架。結婚五年了,我辛辛苦苦持家,受了多少氣,吃了多少苦,可我從來沒有跟你吵過一次架,你要摸摸你的良心說話,你憑什麼?

    離婚跟吵架次數也沒有關係。楊泊搖著頭,扳動了玩具手槍的開關,一枚圓形的塑料子彈嗖地打在門框上。楊泊看著門框沉思了一會,然後他說,主要是厭煩,厭煩的情緒一天天惡化,最後成為仇恨。有時候我通宵失眠,我打開燈看見你睡得很香還輕輕打鼾,你的睡態醜陋極了,那時候我希望有一把真正的手槍,假如我有一把真正的手槍,說不定我會對準你的臉開槍。

    我不怕你的殺心。那麼除了打鼾,你還厭煩我什麼?

    我厭煩你夏天時腋窩裡散發的狐臭味。

    還厭煩我什麼?

    我厭煩你飯後剔牙的動作,你吃飯時吧嘰吧嘰的聲音也讓我討厭。

    還有什麼?

    你急是把頭髮燙得像雞窩一樣,一到夜裡你守著電視沒完沒了地看香港電視連續劇,看臭狗屎一樣的《卞卡》。

    繼續說,你還厭煩我什麼?

    你從來不讀書不看報,卻總是來跟我討論愛情,討論國家大事。

    還有呢?你說下去。

    我討厭你跟鄰居拉拉扯扯,在走廊上親親熱熱,關上房門就罵人家祖宗三代,你是個庸俗而又虛偽的女人。

    全是屁話,朱芸這時候鄙夷地冷笑了一聲,她說,你想離婚就把我貶得一錢不值,這麼說你跟我結婚時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全是假的,全是騙人的把戲?

    不。你又錯了。楊泊點上一支香菸,猛吸了兒口說。當初我愛過你是真的,結婚是真的,現在我厭煩你,因此我必須離婚,這也是真的。你難道不懂這個道理?事物總是在不斷地發展和變化。你我都應該正視現實。現實往往是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現實就是我們必須商討一下離婚的具體事宜,然後選一個好天氣去法院離婚。

    沒那麼便宜。我知道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休想離成婚。朱芸咬緊牙關,她的臉在黃昏幽暗的光線中迸射出一種悲壯的白光,然後她從餅乾筒里掏出了半袋蘇打餅乾就著一杯冷開水開始吃餅乾,朱芸一邊嚼咽著餅乾一邊說,你她媽的看錯人了,你以為我好欺?我憑什麼白白地讓你蹬了,我憑什麼白白地讓你舒服?

    這又不是上菜場買萊,討價還價多麼荒唐。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說我們的夫妻生活過下去還有什麼意思?楊泊提高了聲調說,必須離婚了。

    我不管這一套,我咽不下這口氣。朱芸把房門用力摔打著走到外面。楊泊跟了出去,他看見朱芸進了廚房,朱芸在廚房裡茫然地轉了一圈突然抓過刀將案板上的白菜剁成兩半,楊泊倚著房門注視著朱芸的背部,他說,現在剁白菜乾什麼?現在迫切的不是吃飯,而是平心靜氣的商討,我們還沒有開始談具體的問題呢。

    朱芸不再說話,她繼續剁著白菜,一直到案板上出現了水汪汪的菜泥,她用刀背盲目地翻弄著白菜泥,楊泊憑經驗判斷她在盤算什麼有效的點子。他看見她緩緩地轉過臉,以一種蔑視的眼神掃了他一眼,你非要離也行,朱芸說,拿兩萬元給我,你拿得出嗎?沒有兩萬元你就別來跟我談離婚的事。

    楊泊愣了一下,這個要求是他始料未及的,朱芸知道他不可能有這筆巨款,因此這是一種明顯的要挾。揚泊摸摸自己的頭皮笑了。他像是自言自語他說,真奇怪,離婚為什麼一定要兩萬元?為什麼要了兩萬元就可以離婚了?這個問題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朱芸這時候走出了廚房,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狡黠和嘲諷的微笑。朱芸到外面的走廊上抱起了孩子,然後她朝楊泊抖了抖手上的自行車鑰匙,我帶孩子回娘家住幾天,你慢慢地想,慢慢地籌錢,你還想談什麼就帶上兩萬元去談。我操你媽的x。

    楊泊走到窗前推開窗子,看見朱芸騎著車馱著孩子經過樓下的空地。凜冽的夜風灌進室內,秋天遺棄在窗台上的那盆jú花在風中發出颯颯響聲。楊泊發現jú花早已枯死,但有一朵碩大的形同破布的花仍然停在枯枝敗葉之間,他把它掐了下來扔到窗外。他覺得這朵破布似的jú花毫無意義,因此也使人厭惡,在冬夜寒風的吹拂下,楊泊的思想一半在虛幻的高空飛翔,另一半卻沉溺在兩萬元這個冷酷的現實中。他的五指關節富有節奏地敲擊著窗台。兩萬元是個難題,但它不能把我嚇倒。楊泊對自己輕輕他說。

    在一個剛剛啟用的路邊電話亭里,楊泊給俞瓊掛了電話。電話接通後他聽見俞瓊熟悉的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似乎從話筒里嗅到了海鷗牌洗髮水的香味,並且很唯心地猜測俞瓊剛剛洗濯過她的披肩長發,於是他說,你在洗頭嗎?別老洗頭,報紙說會損壞發質。

    沒有。俞瓊在電話線另一端笑起來,你說話總是莫名其妙。來了幾個同學,他們約我去聽音樂會,還多一張票,你馬上也來吧,我等你。我們在音樂廳門口見面好了。

    我沒心思聽音樂會。我要去找大頭。

    為什麼又去找他?我討厭大頭,滿身銅臭昧,暴發戶的嘴臉,俞瓊用什麼東西敲了敲話筒,她說,別去理這種人,看見他我就噁心。

    沒辦法,我要找他借錢,兩萬元,不找他找誰?

    為什麼借那麼多錢?你也想做生意嗎?

    跟朱芸做生意,她要兩萬元,你知道這是筆什麼生意。

    電話另一端沉寂了一會,然後突然啪地掛斷了。揚泊隱隱聽見俞瓊的反應,她好像在說噁心。這是俞瓊的口頭禪,也是她對許多事物的習慣性評價。楊泊走出電話亭,靠著那扇玻璃門回味俞瓊的反應。是夠噁心的,但噁心的事都是人做出來的,楊泊用剩餘的一枚鎳幣在玻璃門上磨擦,吱吱嘎嘎的嗓音使他牙床發酸,難以忍耐。但他還是堅持那樣磨了一會,直到發現這種行為無法緩釋他鬱悶的心情。他將鎳市朝街道的遠處用力擲去,鎳市立刻無影無蹤,一如他內心的苦悶對於整座城市是無足輕重的。

    冬天的街道上漂浮著很淡很薄的陽光,行人像魚群一樣游來游去,秩序井然地穿越十字路口和建築物,穿越另外的像魚群一樣游來游去的行人。街景總是恰如其分地映現人的心情。到處了無生氣,結伴而行的女中學生臉上的笑是幼稚而愚蠢的。整個城市跟我一樣悶悶不樂,楊泊想這是因為離婚的叫聲此起彼伏的緣故。走在人行道的最內側,楊泊的腳步忽緊忽慢,他簡短地回憶了與朱芸這場婚姻的全部過程,奇怪的是他幾乎想不起重要的細節和場面了。譬如婚禮,譬如兒子出世的記憶。他只記得一條白底藍點子的裙子,初識朱芸時她就穿著這樣一條裙子,現在他仍然清晰地看見它,幾十個藍色小圓點有機排列在白綢布上,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楊泊走進大頭新買的公寓房間時發現自己突然感冒了,楊泊聽見了自己說話夾雜著濃重的鼻音。大頭穿著一件羊仔皮背心,上身顯得很細很小,頭就顯得更大了。楊泊將一隻手搭到他的肩上說,沒什麼事,我只是路過來看看你。最近又發什麼財啦?大頭狐疑地看看楊泊,突然笑起來說,我長著世界上最大的頭,別人的心思我都摸得透,你有話慢慢說,先上我的酒吧來坐坐吧,楊泊吸了一下鼻子,不置可否地朝酒吧櫃裡面張望了一眼,他說,那就坐坐吧,我不喝酒,我感冒了。

    喝點葡萄酒,報紙上說葡萄酒可以治感冒的。大頭倒了一杯酒給楊泊,補充說,是法國貨,專門給小姐們和感冒的人準備的。我自己光喝黑方威上忌和人頭馬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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