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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恆大趕到醫院正逢馬駿短暫的神志清醒的時間,馬恆大是個盲人,看不見死神的大手已經按在兒子臉上,兒子的臉上是一片迴光返照的緋紅,馬恆大不顧自己年邁體衰,一盲棍下去,準確地打在馬駿的腹部。馬駿沒說什麼,是護士尖叫起來,說,哪來的瘋老頭,跑到醫院裡來打病人?護士要攆馬恆大,馬恆大差點把護士小姐打了,他說,是我兒子,我打死他也不關你們的事!馬駿安靜地躺在那裡,他說,是我爸爸,讓他來。護士聽馬駿的意思是讓他來打,將信將疑地退出去了,她一走馬恆大訓子的最後時刻就來到了。
馬恆大坐在馬駿的床頭,他說,兒子你能耐大了,喝出世界記錄來了吧?聯合國給你發獎章了吧,聯合國不發獎章黨中央要給你發一塊吧?你為國爭光了嘛。馬恆大說著去推馬駿的腦袋,說,你躺這兒幹什麼,去領獎,起來去領獎,你領獎我也跟著沾光。馬駿的腦袋被父親推搡著,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急診室里的人都看著他們。他們看見那個不講理的瞎老頭仰天長嘆一聲,說,你要是不想好好地活著就好好地死,中國那麼多人,地方卻不大,你死了權當給人挪個地方,也給人多留一點新鮮空氣。令人同情的是馬駿,馬駿那麼條漢子,讓他父親罵得狗血噴頭,就是不還嘴呀,不僅不還嘴,還像個做錯事的小姑娘那樣眼淚汪汪的,他說話不是太清楚但大概的意思人們還是能分辨,他說,我是快死了,喝得不巧,喝壞了。五大三粗的漢子這麼說話夠可憐的了,馬恆大卻得理不讓人,說,你什麼時候死?馬上就死了?你死了我就安心了。混帳東西,你還賴在我面前幹什麼?要我替你合眼睛嗎?馬恆大這時伸出了他的憤怒的手,他的手落在馬駿的雙眉之間,正要壓住兒子的雙眼,突然就摸出了名堂,突然一聲驚叫,我們要說馬恆大的這隻手是不同凡響的,只是那麼粗暴的一觸,他的不堪入耳的罵聲就戛然而止,馬恆大的手急切地沿著兒子的脖子、肩胛,摸到了兒子的胸口,大頭你怎麼啦?馬恆大的這一聲驚叫終於讓別人相信,這個國產的法西斯老人確實是馬駿的父親。
馬駿的聲音含混不清,但急診室里的人們都豎著耳朵聽,他說,爸爸我喝壞了。我要死了。不騙你,真的要死了。
馬恆大這時也安靜了,盲人的表情有時不能反映他的心情,人們只是看到他握著兒子的手,那隻手一直在顫抖。人們還看到他的枯涸的眼睛裡,滾出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爸爸,我答應你,再也不喝了。馬駿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模糊的笑意,不喝了。反正,我,要死了。
馬恆大用手背抹了抹臉,他說,大頭,你不要破罐子破摔,這次喝成這樣,也不都是你的責任,買個教訓,以後不喝就行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馬駿痛苦地搖著頭,他說,不喝了。上西天了,沒酒喝了。
馬恆大的手放在兒子的臉上,放了一會兒又鬆開,他說,大頭你能挺住,這一劫挺過去就好了。我都給你安排好了,下個星期就回鳳鳴樓上班。還有你的婚姻大事,現在沒什麼問題了,馬帥他媽媽態度轉變了,她同意和你復婚了。
馬駿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他父親,他仍然在搖頭,爸爸,爸爸,白忙一場,馬駿說,爸爸,來不及了。我要死了。爸爸你來不及了。馬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急診室里的人們注意到馬駿最後的笑容,馬駿最後的笑容看上去有點淘氣,同時也非常疲憊,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抓到了父親的手,馬駿說,我看見媽媽了,媽媽拉著板車來接我了,她急著讓我去伺奉她了。這回我是死定了,可是我死不瞑目,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一件什麼事?急診室里所有人都對這件事感到好奇,即使是毒酒案的另一個受害人祝天祥也努力地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傾聽馬駿的遺願。
馬恆大老淚縱橫,他說,是馬帥的事吧,馬帥你放心,我給他存了一筆錢了,他是馬家的獨苗,我怎麼會讓他受苦。
馬駿表達著他最後的願望,雖然斷斷續續的,但祝天祥他們還是聽明白了,馬駿說,爸爸,不是馬帥,是你。
是馬恆大?是馬恆大什麼事?祝天祥他們猜多半是馬駿放心不下這個盲人父親以後的生活,誰都承認馬駿是香椿樹街最孝的孝子。他們看馬恆大的反應,瞎子大概也是這麼想的,瞎子的嘴唇顫抖著,好像在說,孝了,孝子啊。
但馬駿的遺願出乎人們預料,他們聽清了馬駿的聲音後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馬駿說,爸爸,從小到大,挨了你那麼多巴掌,我要打你,一巴掌,打回你,一巴掌。
馬恆大沉默了一分鐘,他的眼淚像一條小溪似的從廢棄的眼睛裡流出來,讓人懷疑那麼多的眼淚會不會讓他重見光明。一分鐘的沉默以後馬恆大遂了旁觀者的心愿,當然主要是答應兒子的請求,他哽咽了一聲,說,公平,公平,我也有打錯的時候。大頭,你打回一巴掌吧。
然後急診室里響起了一陣奇妙的沙沙聲,那是人們紛紛調整坐姿躺姿以便觀望的聲音。他們看見馬駿,五大三粗的一條漢子,垂死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稚氣的笑容,他說,爸爸,我真的,真的,要打了。祝天祥他們看見馬駿困難地舉起他的右手他的手上還掛著吊針,祝天祥忍不住提醒他,馬駿用左手!但馬駿已經聽不進別人的合理化建議了,馬駿的手在空中劃了一下,就像是一個嚇唬人的假動作,他說,不能打,你是我爸爸。然後祝天祥他們看見馬駿的笑容突然枯萎了,馬駿的手落在骯髒的被褥上,發出輕微的反彈聲,馬駿,馬恆大的兒子,就這麼輕易地放棄了他一生的夢想,這讓祝天祥他們感到失望,也讓我們香椿樹街人對馬駿的一生作出了另外一種世俗的評價。
讓我們驚訝的還是馬恆大,馬恆大在兒子馬駿成為東城毒酒案的第一死亡者之後,並沒有想到追究毒酒的來源,追究製造毒酒者的刑事責任,他只是一味地呼天搶地,過度的悲慟使馬恆大老人失去了理智,他突然爬到了兒子的床上,與兒子並肩躺在一起,醫生護士都不知道他的用意,他們說,你這是幹什麼?再傷心也不能影響我們工作,馬恆大閉著眼睛,對他們說,閒話少說,你們趕緊給我打一針,打毒針,死得越快越好。醫護人員當他是說瘋話,他們說,人死不能復生,你老人家不要太傷心了,回家去休息一下吧。馬恆大仍然閉著眼睛,看得出他確實是在慢慢地鎮定自己的情緒,他們看見馬恆大拉住了兒子的一隻手,他說,我不傷心,我是不放心。他以為去了那裡就躲過我了?沒這麼容易!馬恆大說到這裡面容復歸平靜,那隻蒼老而有力的手更緊地握住了兒子的手,他說,沒這麼容易,我今天跟他同歸於盡!
群眾來信
——曾千美在醫院裡
第一天
男醫生向病床彎下腰,白大褂發出沙沙的響聲,他豎起一根手指,擺在千美的眼前左右晃動。女醫生在一邊幫腔,她說,看得見嗎?這是幾?
千美盯著男醫生的那根手指,那根食指,一個陌生男人白晰細長的手指,看上去乾淨,其實什麼都碰,什麼都沾,其實是最髒的手指,誰要看你?千美嘆了一口氣,她轉過臉看著牆壁,順手拉過被子,蓋住了裸露的肩膀。
松滿隔著被子,用手捅了捅千美,他說,醫生問你話呢,那是幾?
松滿的手惹惱了千美的腳,千美的腳在被子下面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你捅什麼?我看得見,我又不是瞎子。她對著牆壁說,我沒什麼大不了的病,是給他們氣的!
誰?男醫生和藹地笑著,他用目光詢問著松滿,她是給誰氣成這樣?
松滿搖了搖頭,還摳了摳鼻孔。是鄰居,松滿說,鄰居。鄰里糾紛。
女醫生在一邊冷笑,現在的病人真奇怪,她說,自己都會給自己看病,還要我們醫生幹什麼?上醫院來幹什麼?
這時候千美猛地回過頭來,她的灰暗的眼睛裡突然冒出一朵憤怒的火花,這火花在女醫生的臉上燃燒了一會兒,然後熄滅了。她寬恕了女醫生,或許是不想得罪女醫生。千美看著天花板,她的嘴唇蠕動著,病床邊的三個人因此都在等待她說話,可是最終病人只是向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又閉上了眼睛。
她讓鄰居家的人打了。松滿說。他家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用擀麵杖,一個用掃帚,追著她打,她逃回家,上了趟廁所,便血,便了血就躺在床上,就起不來了。
無法無天!這次女醫生先叫了起來,她睜大了受驚的眼睛,這不是無法無天了嗎?兩個年輕人打一個老年人!你們沒把他們送到公安局去?
松滿又搖了搖頭,兩個醫生能從他的表情中發現某種難言之隱。男醫生看了看女醫生,責怪她對病人的私生活表現出了不恰當的熱情。男醫生勾勾食指示意松滿出來,松滿就尾隨他們來到了走廊上。在走廊上松滿得到了那個不幸的消息。醫生說千美不止是胃潰瘍的問題,她得的是癌症。男醫生用形象的語言描述千美的胃部,他說她的胃部長了一個像雞蛋一樣的腫瘤,原來她沒有察覺,是因為雞蛋的表面很光滑,但現在雞蛋殼破了,裡面的蛋清蛋黃就流出來了,蔓延開來了。
癌症。松滿的頭腦嗡地一響,他覺得那個猙獰的字眼就像一隻蚊子鑽進他的頭腦,開始嗡嗡地飛旋。
松滿目送兩個醫生消失在走廊盡頭,他看見一個老婦人端著一隻便盆從隔壁病房出來,笑逐顏開地衝進廁所里,老婦人說,這下好了,好了,拉出來了,我說的,人只有吃得下拉得出就行,就不怕了!松滿來不及思考那個老婦人說的道理,他在想醫生所描述的那個雞蛋。那個破了殼的雞蛋。本來很光滑的,沒有事情,為什麼一下子就破了呢?松滿認定這個不幸與鄰居蕭家有關,千美本來揣著一個光滑的雞蛋,一氣之下那個雞蛋殼就破了。松滿站在走廊上怒火中燒,他知道這一切與千美的兩封舉報信有關,他想千美喜歡舉報是不好,可這是她的老習慣,他們怎麼可以打她?是他們把那個雞蛋打破了!松滿站在走廊上咬牙切齒,隱隱地聽見千美在裡面喊他的名字,松滿說等一下。松滿記得醫生的囑咐,不能讓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不能讓病人看出家屬的痛苦。我去上趟廁所!松滿這麼高聲說了一句就往樓外跑。他在外面的公用電話亭給女兒眉君打了個電話。松滿用醫生的話向女兒複述那個可怕的雞蛋,眉君當場在電話里哭起來了,過了一會兒松滿聽見女兒在電話里擤了一下鼻涕,然後眉君說,是他們把那個雞蛋打破了。松滿預料到女兒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與他是一致的。對,是他們把那個雞蛋打破了。眉君說她不會放過蕭家的兒子和女兒,等到做完手術把雞蛋取出來,她一定要把它放在碗裡送到蕭家開的餐館,讓他們看看,讓他們看看,他們對母親的病要負什麼樣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