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竣工前夕工棚里亂紛紛的,顧莊來的匠人們圍成一堆吵吵嚷嚷,他們玩撲克就要賭錢,一賭錢就吵翻了天。小滿從來不跟他們賭錢,他怕他們串通好了整他,所以他們一打牌小滿就出去洗衣服。那天小滿就在外面的自來水管邊洗衣服,小滿沒想到洗著洗著就出了那件事,小滿沒想到工程竣工了,他與顧莊人就要好來好散了,突然卻出了那件事。
小滿看見顧復生騎了輛自行車,急如流星地穿過學校操場。小滿從來沒見過顧復生這種慌慌張張的樣子,他正在想有什麼事能讓顧復生急成這樣呢,那輛自行車徑直朝他這兒衝過來了。顧復生幾乎是從車上摔下來的,人一站穩就貓著腰在自來水管附近轉悠開了,看顧復生的樣子他好像掉了什麼東西。顧復生一邊貓著腰轉悠一邊擦額頭上的汗,小滿注意到他是用脖子上的領帶擦汗。
小滿說,你掉什麼東西了?
顧復生說,我掉了樣東西。
小滿說,你掉什麼東西了?
顧復生說,我剛才在這兒洗手,肥皂抹得太多,把戒指給洗掉了。
小滿愣了一下,他的眼前出現了那枚螺帽般的大金戒指,它現在不在顧復生的手指上,小滿記得顧莊匠人們議論過那枚戒指,說那枚戒指值六千元錢。
顧復生說,應該掉在水管邊的,我沒到教育局就往回趕了,沒隔多長時間,戒指應該在這兒的。
小滿說,我沒看見你的戒指,只有一隻破襪子,小滿拎起一隻破襪子朝顧復生晃了晃,他說,我就看見這隻破襪子,不知是誰扔這兒的。
顧復生慢慢直起腰,他看了小滿一眼,目光滑到地上,然後又看了小滿一眼,顧復生好像想問小滿什麼話,卻又始終不開那個口。
小滿說,他們說你的戒指值六千元錢,掉了戒指就是掉了六千元錢呢。
顧復生說,不止六千元,現在黃金漲價了。顧復生的目光又鑽到小滿的盆里,在那堆濕衣服堆里轉了個圈,顧復生說,黃金這東西很亮,掉哪兒一眼就能發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了。
小滿聽出顧復生話裡有話,他就很衝動地把濕衣服一件一件地抖開,他說,你看見了吧,我這兒沒有你的戒指,我沒見過你的戒指。
顧復生笑了笑,他說,除了你,剛才還有誰出來洗衣服了?
小滿粗聲粗氣地說,我不知道,你去問他們!
小滿聽出顧復生活中有話就開始生氣了,一團怒火在他胸中燃燒,他抓著一件濕衣服狠狠地往水管上摔打,顧復生看見了小滿的怒火,但他不以為然,顧復生朝工棚走去,小滿衝著他的背影說,別說是戒指,就是一塊金磚我也不撿。顧復生聽見了小滿的話,但他裝作沒有耳朵,他一腳踢開了工棚的門,吵吵嚷嚷的工棚里一下就安靜了。
小滿一邊罵著髒話一邊聽著工棚里的動靜。那些顧莊人的聲音像潮汐忽起忽落的,後來突然鴉雀無聲了。小滿抬起頭看見顧金水的半邊臉,顧金水的眼睛在背陰處看起來像一點磷火,他正從半掩的門後盯著小滿,不知盯了多長時間了。小滿打了個莫名的寒顫,他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小滿丟下了洗了一半的衣服朝工棚跑去。
顧金水站在門邊想擋著小滿,小滿把他推開了。小滿闖進工棚恰好看見他們在翻找他的枕頭,顧復生的手像一把掃帚在他床鋪上掃著,他藏在枕下的瓦刀鏗然落地,恰好落在小滿的腳下。
你們在幹什麼?小滿大吼了一聲。
沒幹什麼。顧復生鎮定自若地站起來,他說,我丟的是戒指,不是螺帽,丟了這麼貴重的東西總得好好找一下。
你們在找什麼?小滿又大吼了一聲。小滿知道自己說話語無倫次,可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好像突然燒壞了,他覺得一股火焰在身子裡東奔西竄,把他的頭腦燒壞了。小滿撿起腳邊的瓦刀,小滿抓著瓦刀瞪著工棚里的每一個人,他再次大吼了一聲,你們想要幹什麼?
你發什麼火?你拿著瓦刀幹什麼?顧復生上來按下了小滿手裡的瓦刀,他朝小滿肩膀上拍了拍,說,誰也沒說你拿了戒指,何必氣成這樣?我也不是非要找到戒指,我找不到公安局會來找,公安局總能找到的,你說對不對?
小滿張大了嘴呼呼地吐氣,小滿想必須吐掉胸中的火氣,否則他就不能與他們講理。小滿就這樣呼呼地吐氣,過了一會兒他的頭腦又回到了肩膀之上,他覺得自己冷靜下來了,冷靜下來小滿就問了顧復生一個問題,他說,這麼多人在這兒,你為什麼懷疑我一個人?
這很簡單,他們一直在這兒打牌,沒有人去水管那兒。顧復生說,只有你在那兒洗衣服嘛,不是我要懷疑你,我不懷疑你懷疑誰呢?
你不該懷疑我一個人。小滿說著話覺得自己的腦子越來越清醒,他現在已經回憶起顧復生當時洗手的細節了,他說,你是吃了燒雞去洗手的吧?你們十來個人都吃了燒雞,就沒給我吃,除了我,你們都在水管那兒洗過手!
小滿說著話看見顧復生的眼睛亮了一下,顧復生沒說什麼,顧金水卻在旁邊叫起來了。你在血口噴人了!顧金水瞪著小滿說,你還想抵賴呢?我們洗個手就回來打牌了,就你在那兒泡著,不是你拿的是誰拿的?
誰拿了誰是烏龜!小滿順口賭了個咒,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那句話是一炮雙響,他看見顧金水的瘦長臉閃過一道慘白的光。然後顧金水朝他撲了過來,顧金水來奪小滿手裡的瓦刀,別人應該去拉顧金水的,可他們扯住了小滿,小滿眼睜睜地看著顧金水搶過了那把瓦刀。小滿的頭腦異常清醒,他想顧莊人都幫著顧金水,好漢不吃眼前虧,小滿拔腿就往門外跑,小滿跑到外面拾起了地上的一塊角鐵,他想只要有個東西在手上就不怕了,角鐵對瓦刀,誰也別想占便宜。
工棚里傳來了顧金水悽厲的叫聲:小滿你這個賊手,你要不是賊手就別逃,孬種王八蛋才往外逃呢,賊手偷了戒指才往外逃呢!
小滿站在外面聽著顧金水的叫聲,他想他又揭了顧金水的瘡疤,顧金水想罵就罵幾句吧。他以為自己能忍住的,但顧金水在工棚里發瘋了。顧金水說,小滿你這個賊手,你要是沒做賊就跟我來賭血咒,你要是有種就進來,我們來賭血咒!
小滿不懂什麼叫賭血咒,他只是受不了顧金水嘴裡賊這個字眼,他實在受不了,人就一頭撞回了工棚,他推開幾個匠人走到顧金水面前,他說,你別呱呱亂叫了,你說要賭什麼咒?你賭什麼我都奉陪,賭血就賭血,賭命我也奉陪。
賭什麼你都是只賊手,你就是只賊手。顧金水揉了小滿一把,說,賊手,你是只賊手。
你別呱呱亂叫啦。小滿說,我從小到大沒偷過別人一針一線,你們不信也得信,我剁一根手指行吧?我剁一根手指來證明我清白,一根不夠,剁兩根也行。
你快剁,你要是不剁你就是賊手。顧金水又揉了小滿一下。說,瓦刀呢,快拿瓦刀來!
我剁了你怎麼說?小滿說,你也剁一根手指吧,你剁了我以後再也不罵你是烏龜。
你剁了我就剁,誰不剁誰是賊手。顧金水叫道,你剁吧,你快剁給我看呀!
工棚里又安寂一片,小滿看見匠人們臉上普遍流露出一種企盼的神情。顧復生不知對誰在說,你們都看見了吧?是他們自己要剁手指,不關我什麼事!小滿冷笑了一聲,搬過一隻凳子,他抓起了那把鋒利的瓦刀,左手食指開始在凳子上移動。小滿膘了顧金水一眼,就是這個瞬間顧金水喉嚨里咕嚕響了一下,就是這種細微的怯懦的聲音使小滿豪情萬丈。你們看吧,小滿這麼叫喊了一聲高高揮起了瓦刀,小滿看見一個木撅樣的東西從凳子上濺起來,他覺得左手上掉了什麼東西,卻沒有絲毫的疼痛。小滿豪情萬丈地站在工棚里,慢慢把左手舉到每個人面前,他說,你們現在看見了吧?但顧莊的匠人們都已經呆若木雞,只有顧復生鎮定自若,他對顧明說,快把我的自行車推來,送他去醫院!但顧明只顧低著頭,到處找著小滿的那根食指,小滿最後把瓦刀遞給顧金水,但顧金水卻把腦袋轉了過去,他說,我又沒偷,我為什麼要剁手指?顧金水一直把腦袋貼在牆上,他說,我又不是瘋子,我為什麼要剁自己手指?小滿就咯咯地笑起來,小滿一邊笑一邊說,對付你們顧莊人也很容易,一根手指頭就把你們嚇成這樣!
醫生告訴小滿,他的食指已經壞死,接不上去了。小滿沒聽懂食指的意思,他說,怎麼十根手指都壞死了?我就剁了一根指,這九根不好好的嗎?醫生看出小滿是個缺乏文化科學知識的人,就耐心地指出他失去的手指名叫食指。醫生還說食指是最重要的手指,所以才把它叫成食指,失去了食指吃飯不方便,幹活就更不方便了。
小滿後來就有點懊悔,他想早知道那是食指就不剁那一根了。他怎麼沒想到挑揀一下?他應該挑最短最細的小拇指的。小滿後來一直在季麻子的包工隊裡幹活,有一天小滿在公共浴室門口遇見了顧明,顧明向小滿抱怨了半天,主要是抱怨顧復生,為了那枚戒指,顧復生扣了他們每人五百元工錢。小滿說,你們活該,誰讓你們都姓顧呢。小滿慶幸自己離開了顧復生的包工隊,不過想起丟失的一根食指,小滿總覺得有點冤枉,顧金水的食指至今還長在他手上呢,他怎麼白白地賺了我小滿一根食指?小滿想起這事就覺得非常冤枉。世界上最讓小滿瞧不起的人就是顧金水。小滿後來不顧他的面子,在許多公共廁所的牆上寫下了同樣的標語:顧金水是只大烏龜。
天使的糧食
暴風雨過後河兩岸的土地還在呻吟,被大風連根拔除的玉米苗成堆地漂浮在河水裡,它們像一塊新生的土壤漂浮在河水裡,上面停息著一隻死去的母雞或者豬崽。通往村莊的上路泥濘不堪,一條渾黃色的溪流從土坡那裡奔瀉而下,在水窪處突然消隱,但它沒有完全消失,幾條泥漿流從水窪里擠出來,蜿蜒地爬行著,一直爬到村里人家的台階下。暴風雨過後村里人紛紛走出茅屋,許多人注意到台階下的積水裡浮滿了金黃色的稻穀,他們從水中撈起稻穀,捻去糠皮放進嘴裡嚼著,是很新很香的稻穀,他們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現在不是收穫季節,這些稻穀是從哪兒漂到村里來的呢?
天使的牛車終於出現在村外的土坡上,第一個發現天使的是牧鵝少年全子,全子看見一個身披蓑衣的男人拉著那輛牛車上了坡,那男人邊走邊唱,嘴裡哼著奇怪的小調。全子不認識那個人,他趕著鵝群●過一片河灘地,堵住了陌生人的路。
你從哪裡來?全子用柳枝在泥地上劃了一道線,充滿戒意地盯著那個人,他說,我們村死了好幾口人,不准外人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