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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
他有翅膀
翅膀
牧鵝少年全子朝大槐樹下狂奔而去,一路上不停地尖叫著。幾乎每一個村里人都聽見了他的叫聲。人們聞聲跑出屋子,恰好看見祠堂周圍突然升起一片淡黃色的煙靄,隱約可見天使站在煙靄之中,巋然不動。他們當時還看不見天使的翅膀,只是看見天使手中的黑陶罈子,它在煙靄之中放出一種神奇的金色的光芒。
村民們是在第三天夜裡開始驅逐天使的。村長帶著一群人來到天使寄居的祠堂,他們手裡的火把把祠堂附近的天空照得如同白晝。
火把之光也映紅了天使的臉。天使似乎預感到了村民們的來意,我知道你們會來,只是沒想到是在今天夜裡,天使的臉上除了憂傷又添了焦灼之色,他的雙手也急迫地捧出黑陶罈子,呈送到每個人面前,你們知道我只想要眼淚,他說,三天了,你們仍然沒有眼淚嗎?
你別說瘋話了。村長無所畏懼地推開了天使的罈子,他說,我們以為你是個大善人,誰知道你是個怪物,早知道你是怪物,我們情願餓死也不吃你的糧食。
我不是怪物,你們知道我是天使,天使說,我的糧食賜給每一個飢餓的人,收下的只是你們的淚水。
我們從來不哭,你休想得到我們的眼淚。村長瞪著天使身上的蓑衣,兇狠地說,你怎麼還不走,難道想讓我們扯開你的蓑衣嗎?我們才不管你是天使還是地使呢,長著翅膀的人就是怪物,是怪物就不准呆在我們村子裡。
翅膀不是怪物的標誌,是天使的榮耀,可惜你們還不知道什麼是榮耀,什麼是恥辱。天使的眼睛悲哀地注視著村民們,他把聖壇緊緊地抱在胸前發出了一聲長嘆,他說,我猜到你們會使用暴力,假如暴力會使你們後悔,假如後悔會使你們流淚,我會留在這裡,任憑你們撕碎我的蓑衣,折斷我的翅膀,可是請你們告訴我吧,你們會流淚嗎?
住嘴。我們就是把你扔進火堆也不會流淚!村長跺著腳高聲大吼起來,你以為一車穀子就能讓我們跟你一起發瘋?快走吧,快點離開我們的村子,你要再說瘋話我們就要動手了!
天使站在火把的光焰下沉思了一會兒,他的臉現在看上去潔白如雪,他的眼睛裡有一滴淚水慢慢流出來,像一顆珍珠掛在他的面頰上。村民們突然都後退了一步,他們看著天使抱著聖壇慢慢走出人群,腳步遲緩而疲憊,祠堂附近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濕潤而粘稠起來,許多人感到臉上有水,胸口喘不過氣來,天使走到村口,回頭朝這個村莊望了最後一眼,許多人看見了他臉上的第二滴第三滴淚水,那些淚水像珍珠雨一樣瀉落在聖壇里,朗朗有聲,天使就那樣一邊哭泣一邊對村民們說,你們永遠不會哭泣了,現在讓我為你們哭泣吧,讓我為你們大聲哭泣吧!
然後村民們便聽見了天使的哭泣,天使的哭泣猶如一串春雷,震盪了方圓一百里的土地和村莊,甚至夜空中的月亮和星星都搖晃起來了,後來村民們回憶起天使的哭泣時,耳朵仍然有刺痛的感覺,他們說天使的哭泣比人要響亮一百倍,天使的眼淚也比人的眼淚要晶瑩一百倍,令人遺憾的是沒有人看見天使的飛翔,有人說那是因為黑夜的緣故,你在夜裡看不見飛翔的鳥,所以你也看不見飛翔的天使。
凡是天使降臨的地方必然留上他的痕跡,牧鵝少年全子有一天在河灘上發現了那隻黑陶罈子,他認出那是天使遺留下來的聖壇,聖壇卡在卵石和淤泥之間,罈子里積滿了水,全子知道那不是河水,他用一根手指蘸了蘸罈子里的水,放進嘴裡品嘗著,就像他所預料的那樣,聖壇之水果然有一種苦澀而清涼的味道。
牧鵝少年知道那是天使自己的眼淚。
白沙
這些人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旅遊者,夏天前往海濱度假的人們往往對目的地按圖索驥,他們指點著旅遊地圖上標有紅星的地方,結果汽車就把他們拉到那些地方去,那些所謂的旅遊勝地總是讓人倒盡胃口,每一粒沙子都沾有痰跡和細菌,浴場的海水裡飄滿了塑料垃圾,岸上飯館的菜餚又貴又難吃,人們總是一邊詛咒著一邊留戀著這樣的地方,夏天有多長前往海濱的人流就有多長,那些缺乏品味的旅遊者一批批地到海濱車站,就像一批批貨物一樣被卸下來,會集到海灘上的人群中,你可以想像他們和先期到達的人是怎樣堆在一起,爭奪那些污穢的海水,沙灘和空氣的。
這些人去了金寨,一個荒涼的小漁村,三男二女結伴而行,不僅因為他們是熟悉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們是一個攝影學習班的成員,他們需要完成一批以大海為主題的作品,準備參加秋季舉辦的一個攝影展覽,除了指導老教師畢和小林外,其他幾個人都從來沒見過海,所以你也可以想像出他們第一次見到大海時那種亢奮的心情,每個人都端著相機對準了自己心目中的成像點,但指導教師老畢用手一一擋著學生們的鏡頭,他說,別在這兒浪費膠捲,不是任何地方都能得到好照片的。
這些人從來不願作隨波逐流的旅行,他們總是喜歡去那些處女地,所以他們後來就離開那些著名的人滿為患的海灘,朝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先是步行,爾後搭乘一條撈海帶的小船橫渡海灣,到達了金寨。
我說過金寨是一個荒涼的小漁村,更準確地說它是一個缺乏任何旅遊設施的小漁村,他們到達金寨時暮色初降,正是海水淘金漁船歸港的美好一刻,他們坐在一隻倒扣的木船上面對此情此景發出形形色色的讚嘆,每個人都覺得這次獨特的旅行將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老畢帶來的消息卻是令人不快的,他說金寨的漁民並不像你們想像中那樣好客,他們不肯留陌生人在家裡住宿,這種局面他們事先有所防備,小林帶來了簡易帳篷,但是誰也沒想到有兩個人已經先他們來到金寨,那兩人已經在西邊的沙灘上搭起了帳篷,這意味著金寨也不是真正的處女地了。
他們順老畢手指的方向極目四望,果然看見了一座彩色的帳篷,帳逢好像是用許多布塊綴補而成的,上面零亂地塗寫著一些詞語,海洋、自由、愛、生命之類的詞語,小林當即就笑起來,說,我認為那是一頂譁眾取寵的帳篷。
後來他們認識了帳篷里的那對情侶,所謂金寨海灘的故事其實就是那對情侶的故事,我認識的這群朋友後來談到金寨就必然談到這對情侶。
兩個人似乎都來自四川,也許一個是四川人,一個是湖南人,我們這裡人常常分不清四川話和湖南話的區別,老畢雖然去過四川,也去過湖南,但他有語言方面缺乏才能,因此當那對情侶對自己的家鄉秘而不宣時,他們的家鄉便真的成了一個秘密。
你們管我是哪裡人呢,那個名叫豆的女孩用一種輕蔑的眼神看著這群攝影愛好者,她說,你們都有一個幸福的家,我們沒有,我們是流浪歌手,流浪,你們知道什麼叫流浪嗎?
攝影愛好者們對於別人的故鄉其實並不感興趣,他們最想知道的還是關於那對情侶的現實,也就是說,他們為什麼來到金寨,他們到金寨來幹什麼?
那對情侶,男的臉色蒼白,若有所思地沉默著,女的對這群攝影愛好者橫眉冷對,不時咬住嘴唇,似乎隨時準備出語傷人,看得出來,他們不歡迎後來的闖入者。兩隊人馬在沙灘上奇怪地對峙著,一方急於交流,另一方卻懷有敵意,結局是可想而知的。老畢作為一方的領袖先尷尬地乾笑起來,小林則惡作劇地放了一個屁,也就在這時豆豆莞爾一笑,雖然她馬上捂住嘴,但是她的少女情懷卻在一剎那暴露無餘,奇怪的是豆豆的男友,那個名叫雪萊的人,他像是置身事外,雙眼盯著遠處的海面,臉上是一種類似夢遊的神情,攝影愛好者們與他們邂逅相遇的第一天,只聽見他說過一句話,他說,大海又漲潮了,大又黑了。
老畢他們在金寨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飲食無著,幾戶漁民無一例外地拒絕了他們搭夥的請求。天漸漸黑了,他們的情緒也因為飢餓而漸漸低落,是小林第一個想到了那對情侶,看我給你們弄吃的來,小林說著就朝海灘上的花帳篷跑過去了。
你知道小林這人自以為最善於與女孩打交道,凡是這類事他總是沖在前面的,其他人便半信半疑地跟著他走,但他們突然聽見小林在帳篷外發出一聲嚎叫,原來帳篷里突然伸出一隻手,那隻手是從一個隱蔽的窗子裡伸出來的,它牢牢地揪住小林的耳朵,小林的姿態因此顯得非常滑稽。他們都猜到那是豆豆的手,那隻手似乎立志要把小林的耳朵擰下來,老畢他們看見小林的身子痛苦地蜷縮著,遇到豆豆這樣的女孩,小林明顯手足無措,竟然一反常態地罵起髒話,也許就是小林的髒話使他的同伴們不能旁觀,他們忍住笑擁上去幫助小林,推推揉揉了一會兒,小林終於跌坐在地上,而帳篷里響起了女孩子特有的那種清脆而放肆的笑聲。
你這隻下流的耳朵,擰下來餵狗最合適,她說,你以為能聽到什麼?
在我們這裡你只能聽見詩歌的聲音,說完女孩就在帳篷里大聲朗頌了一首詩歌,老畢他們了在旁邊都聽到了,是一首歌頌海洋的充滿激情的詩。
你能想像那種讓人忍俊不禁的場景,同時也使當事人感到窘迫,你想想白雪遭遇污泥的對比關係吧,他們當時就覺得小林像污泥,幸好小林臉皮很厚,他一邊揉著耳朵一邊對他的同伴說,這是什麼破詩?我用左手也能寫,還朗誦呢,她說的普通話像越南話。
從帳篷里鑽出那對情侶,先是豆豆,她的頭上戴著一個柳枝圈,雙手叉腰,做出一種很兇惡的樣子瞪著我們,爾後是面色蒼白的雪萊,他倚門而立,雙手托舉著一支蠟燭,在燭光的映照下他的臉上有一種夢幻似的憂傷。
你們誤會了,老畢說,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想打聽在島上怎麼吃飯。
吃飯?豆豆輕蔑地掃視著老畢他們,忽然嘻地一笑,你們這些嬌生慣養的老爺小姐,餓死你們活該,肚子餓了?餓了就去吃沙子,渴了就去喝海水!
小林這時候再次大失風度,他惱羞成怒地對豆豆罵道,放你媽的狗屁!人們都以為豆豆會更兇惡地還擊小林,出乎意料的是她這次只是詭秘地看了他一眼,誰放屁?你才喜歡放屁呢。女孩說完就彎下腰格格地瘋笑起來,女孩笑得停不下來,老畢他們先是面面相覷,很快他們受到了笑聲的感染,也莫名地笑開了。
只有兩個人不笑,一個是小林,小林憤怒地瞪著他的同伴,另一個就是雪萊,雪萊一轉身進了帳篷,帳篷里響起了玻璃碰撞的聲音,緊接著就發生了奇蹟,雪萊鑽出帳篷,雙手舉著兩瓶酒,老畢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眼中的那個怪人現在高舉著酒瓶,眼眸里燃燒著一種虛無而熱烈的火焰。怪人突然大叫起來,進帳篷來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