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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楊泊的朋友們就很少去他家了。他們對楊泊依然很敬重。這年秋天市場上寄贈賀年片風行一時,他們幾乎都想到了這個點子,給楊泊寄了裝幀精美圖案華麗的賀年片。
楊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賀年片,他把它們隨手扔在書桌上,廚房裡,甚至廁所的抽水馬桶上,楊泊不喜歡這種小玩意,他覺得寄贈這種小玩意毫無意義。有一天他看見孩子抓著一張賀年片在啃咬,他奪了下來,發現那是任佳寄來的。上面寫著一些崇拜他的華麗辭藻。落款任佳兩個字被紅筆打了個大叉,楊泊猜想那肯定是馮敏乾的。他有點好笑,他覺得在別人名字上打叉同樣也是毫無意義的。
楊泊每天早晨騎車去自由市場買菜,漸漸地對蔬菜肉魚禽蛋的市場行情了如指掌,有時候他不無遺憾地想到,如果經濟信息公司搞成功的話,這些自由市場的信息,也可以作為一門業務來經營。
在一大群鮮魚攤子邊上,夾雜著一個測字占齡人的攤子。那是一個獨眼瞎子,戴一個黑色的單片眼鏡。楊泊每天都在市場上看見他。楊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幾眼就被他拉住了。
你臉上有災氣。獨眼說。
在哪兒?
眉宇之間,看不見的地方。
災禍什麼時候降臨?
現在還不知道,算一卦就知道了。
楊泊對他笑了笑,他說,不用算了,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有災氣。
後來楊泊在他家樓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見那個人,那個人摘掉了單片眼鏡,在路邊又擺了個香菸攤。楊泊注意了他的眼睛,那隻眼睛和別人一樣明亮,原來他不是獨眼瞎子。楊泊想這才是個名副其實的騙子。不過他一點也不恨他,他想他大概也是個為生活疲於奔命的人。楊泊過去買了一包煙,他問,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一眼楊泊,慢慢他說,我們大家都挺累。
馮敏在替楊泊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那包價格昂貴的法國香菸。馮敏說,哪來的?楊泊當時已經忘了買煙的事,他回憶了一會兒,說,從一個騙子那兒買的,馮敏皺了皺眉頭,這麼貴的煙,你買了幹什麼?你又不抽菸。楊泊說,我也說不上來,我只是覺得那個人很有意思。他很像我,我很像他。買他的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馮敏把那盒煙遠遠地摔過來,你這人是夠奇怪的了,你知道這個月還剩幾塊錢生活費?這個家你讓我怎麼當?楊泊搶起煙看了看盒殼,他說,這種商標圖案多漂亮,可以作為藝術品收藏。馮敏已經卷著髒衣服來到浴缸邊上,她回過頭說,可你不是百萬富翁,別忘了你是一個窮光蛋。說完了就彎腰俯在浴缸里洗衣服。因為洗衣機也讓楊泊的債主抬走了,馮敏現在只能在浴缸里洗衣服。她沒再聽見楊泊說話,直到晚上睡覺,楊泊沒有跟她說一句話。馮敏知道她的最後那句話刺傷了他。這種令人不快的效果並非她的初衷,但馮敏覺得她對楊泊是忍無可忍了。
沉默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馮敏給孩子餵完奶,對著鏡子在梳頭。馮敏的頭髮又黑又直,自然垂於雙肩之上。她很喜歡自己的頭髮,早晚都要細細梳理兩次,杭完頭髮後馮敏瞥了眼床上的楊泊。楊泊已經醒來,睜大眼睛看著門背後掛著的兩件睡衣,那是他們結婚前一起去商店買的,藍的是楊泊的,粉紅的是馮敏的。馮敏記得孩子出世以後那兩件睡衣就沒被穿過,它們現在就像過時的風景畫掛在門背後。
你該去買菜了。七點鐘了。馮敏背對著楊泊,她說,去晚了市場上什麼也沒有了。
楊泊翻身跳下床,他開始慢慢地穿衣服,他總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部扣好,然後才把兩條又瘦又細的腿伸入褲筒,楊泊一邊穿褲子一邊對馮敏說,我想去深圳。
去哪兒?
深圳。我想去維奇的公司干幾年。
怎麼回事?
維奇給我寫過信,讓我當合伙人。
維奇很能幹,他是個天才。他讓你當他的合伙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蠢才,我當不了他的合伙人?
我沒這麼說,你別自己作踐自己。
用不著掩飾,我明白你的意思。
隧便你怎麼想好了,反正我不會讓你去的。
你不是老在埋怨沒錢嗎?我去了深圳,即使做不成生意,賣血賣腎臟也給你寄錢。
馮敏的臉色倏地變得蒼白,眼眶裡滾出淚水。她抽泣著衝出房間,把門砰地拉上了。她站在門外哭了一會,又重新把門撞開,對著裡面喊,楊泊,你別把自己打扮得那樣悲壯,你其實是個懦弱的膽小鬼。你想去深圳,不過是想逃之夭夭,逃避責任罷了。
楊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馮敏,沒有說話。搖籃里的孩子被驚哭了,楊泊走過去把孩子抱起來,摸摸孩子的尿布,已經尿濕了。他找了半天乾淨尿布,一塊也沒有找到。所有的尿布都晾在外面的陽台上。楊泊靈機一動,隨手拿了一塊毛巾塞在孩子的屁股下面。他抱著孩子往外走,說,我們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馮敏走過來奪下孩子,抽走了他屁股下面的毛巾,馮敏說,要去你一個人去,別讓孩子跟著你受罪。楊泊說,為什麼把毛巾抽走,尿在毛巾上不一樣嗎?他看見馮敏想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突然覺得馮敏也很可憐。馮敏咬著嘴唇說,你從來不把別人當人,你就不能讓孩子尿在你身上嗎?為什麼用毛巾,尿在你身上不也一樣嗎?楊泊說,那不一樣,人是人,毛巾是毛巾,人比毛巾神聖多了。
楊泊拎著菜籃上街,去了很久沒回家。王拓來找楊泊,看見門虛掩著,他走進去,看見馮敏抱著孩子坐在糙編地毯上發呆。王拓已經很久沒來了,他發現馮敏的容貌今非昔比,她現在和楊泊一樣消瘦憔悴,尤其是神情也類似楊泊,充滿一種迷惘和思考的痕跡。
老楊呢?王拓問。
他走了。馮敏對來客的態度仍然抱有敵意,你們怎麼又想起楊泊來
想請他去參加任佳的生日晚會。任佳讓我專程來請他。
楊泊容易討小女孩的喜歡。馮敏暖昧地笑了笑說,去參加晚會需要準備什麼禮品吧?
隨便的。可以帶一束鮮花,或者什麼都不帶。
馮敏點了點頭,拍著懷裡的孩子,她哼著催眠曲哄孩子入睡。王拓侷促地站著,他希望楊泊這時候能夠出現,這樣他可以親口跟楊泊說晚會的事。王拓知道如果讓馮敏捎話,她很有能條故意隱瞞。誰都清楚,馮敏不喜歡楊泊在他的朋友圈裡的交際,更不喜歡楊泊和別的女性在一起。
你是楊泊的朋友,你了解楊泊嗎?馮敏突然問,她抬起眼睛專注地盯著王拓,王拓吃驚之餘發現她的表情是誠懇的。
當然。老楊是個大好人。
請說得詳細點。
老楊是個有抱負有思想的人,而且為人熱情真誠,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敬和信賴的好朋友。
還有呢?請說得再詳細一點。
王拓忍不住笑了,他覺得馮敏有點奇怪,他說,你是他的妻子,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
正因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必要了解他。問題是我覺得他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我理解不了他的思想和性格,他現在離我越來越遠。
王拓注意到馮敏眼神里那種冰涼的悲傷,他同情她,不知怎祥安慰這個苦惱的女人。但是有一句話不宜講出來,王拓想說的是: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麼不離婚?
楊泊後來如約去參加了任佳的生日晚會。他手裡提著孩子的紅色塑料座椅走進任佳家時,大概遲到了半個鐘頭。楊泊向任佳解釋說,我剛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急著趕來,路上跟公共汽車撞了一下。楊泊的牛仔褲上果然破了一個大口子,膝蓋上滲出暗紅的血跡。任佳找了塊止血紗布給他,說。是你自己來還是讓我來。楊泊搖頭說,不要你來,否則王拓會吃酷的。任佳倚著門看著楊泊貼紗布,說,我倒不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為什麼要甘心忍受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楊泊聽出任佳話里的弦外之音,他說,那有什麼辦法?我天生是個背運的人。
楊泊與他的朋友們好久沒有謀面。他們心照不宣,對楊泊的近況緘口不問,只是藉遲到的理由拼命給楊泊灌酒。楊泊的談吐舉止跟從前一樣優雅從容,楊泊說,我現在不想喝酒,如果想喝桌上這些不夠我一個人喝的。朋友都說,楊泊你從前可是好酒量,你從前見酒就上。楊泊說,現在不同了。我再為國家節約糧食和酒精。王拓走過來,挨著楊泊坐下,他的勸酒也遭到失敗。王拓始終不知道楊泊這種鐵一樣的意志出於什麼原因,他無可奈何他說,你不喝酒,那幹什麼?楊泊咳嗽了一聲說,我來就是想,在你們中間坐坐。八點鐘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時無言,內心有某種深深的感動,他也感覺到楊泊身上無形的陰影,它雖然被楊泊自己淡化了,但確實存在。
楊泊安詳地坐在他的朋友們之間。他的精神飄浮在一些抽象的思想領空里。他看見所有的酒杯里盛滿灰色塵埃,它們上浮然後下沉,如此循環,體現物質的存在;他還聽見盆栽鐵樹上發出的細微的枝葉爆芽以及斷裂的聲音,一如生命進程的展示。楊泊微笑著,他感到多日來頭腦第一次這樣清醒,後來他用一種微顫的聲調問身邊的王拓,從這裡出去,你們又到哪裡去?王拓舉著酒杯說,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覺。楊泊說,對,我們都要回家。
晚會的主要內容是家庭舞會,楊泊對這套程式非常熟悉,他幫著把大蜡燭——點燃,把家具抬到牆邊,然後他站在一邊看他們跳舞,楊泊的交誼舞其實跳得很好,但是很多時候他不想跳,或者說他對此漸漸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對面靠得很近,似乎那樣會帶來某種洞穿和喪失。
任佳走過來,她穿著鮮艷的長裙走過來,把手搭在楊泊的肩上,她說,你不請我跳,我來請你了。楊泊說,對不起,我已經把所有舞步忘光了,任佳吸起鮮紅的嘴辱說,你不能拒絕一個過生日的快樂公主,她正在尋找森林中的好獵手。楊泊當時就發現任佳喝醉了,他覺得女人的醉態比男人更滑稽,她們即使醉了也不失平日的矯飾和多情。楊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練地帶著她軟綿綿的身體舞至人堆里。他發覺他們都注意著他和任佳,他覺得對一雙隨意組合的舞伴施加額外壓力是沒有意義的。任佳放縱地笑著說,太好了,太美了。楊泊聞到了她嘴裡的酒氣,他覺得與一個醉酒的女孩跳舞確實有一種壓力,它來自別人的目光,也來自自己內心陰暗的那一部分。楊泊猛地轉動任佳的腰,使她旋轉了一圈、二圈、三圈,轉到第四圈的時候任佳突然失去重心,俯在楊泊的身上嘔吐起來。楊泊站定了任她嘔個不停,他感覺到後背上濕熱濕熱的,一股難聞的氣味,任佳嘴裡湧出的穢物吐了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