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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恆大一路疾行,目擊者說他那會兒一點不像盲人,看他的樣子就像競走運動員要去為國爭光,好幾個路口的交通給他弄亂了。極度的憤怒誕生了奇蹟,馬恆大在中午時分到達了處於開發區內的國際海鮮城。
國際海鮮城的總經理,也就是馬駿的表弟,馬恆大的外甥先發現了他,他了解舅舅,知道他這麼衝進來一定藏著殺手銅,慌亂中大叫了一聲,大頭快跑,舅舅來了!馬駿當時正在一個包廂里陪飲,他看見父親就忘了平時的禮儀,脫口而出,哪個X養的把他帶來的?當然沒有人會站出來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馬駿也顧不上追究責任,他抓緊喝下了杯中剩餘的酒,對客人說了句,我見底。然後就一頭鑽進了洗手間。
馬恆大的拐杖尖銳地敲擊著海鮮城華麗的粉飾過度的牆壁,他洪亮的聲音把水槽里的鮮魚活蝦嚇得亂跳亂蹦。馬駿的腦袋從隔間的門板上探出來,關注著門外的動靜,有個客人走了進來,馬駿問他,外面的瞎老頭在幹什麼?客人說,誰知道,大概腦子不好吧。馬駿向那個人瞪了一眼,想罵什麼,又忍住了。
馬駿聽見父親在叫表弟的辱名,小黑卵,你敢包庇大頭,我今天就把你的館子砸爛了!表弟對馬恆大也缺乏應有的尊敬,他說,你個瞎老頭不在家呆著,來這裡撤什麼野?你們馬家的事情回馬家去解決,不准鬧事!馬恆大說,好你個小黑卵,有了點錢就對長輩這麼說話?我鬧事?我這把年紀閒著沒事,跑你這兒來鬧事?表弟說,不鬧事就別嚷嚷,我這裡都是客人,有事你不會好好說嗎?馬恆大說,好,我好好說,小黑卵,今天你也脫不了干係,是你把大頭帶壞了,有幾個臭錢就有資本了,當起教唆犯了,是你讓大頭來吃大戶的吧,我也要找你算帳呢。
馬駿是個仗義的人,他不想連累表弟。況且他口口聲聲地叫表弟小黑卵,實在是辱沒了他現在的身份。馬駿聽到了表弟強壓怒火的解釋,說馬駿不是吃大戶,是陪酒員,是新興的職業,馬駿知道表弟是白費口舌,父親要是相信了你,那他就不是他親爸爸不是他親舅舅了。馬駿衝出了洗手間,說,都走開,我來了。馬駿走近父親,感到撲面而來的一股熱氣,那是從父親身上散發的怒火,馬駿知道他要遭殃了,丟人現眼的局面在所難免了。都走開,我來了。馬駿走到父親身邊,抓住他的雙手,讓他對自己臉部的位置熟悉一遍,馬駿說,爸爸我也不跟你說了,說了也白說,要打幾巴掌,你掂量著辦。馬駿掃視著圍觀的同事和客人,說,你們看什麼看?老子打兒子,沒見過?都給我走開。有人識趣地走開了,也有人堅持要看。馬恆大這時候跺了跺腳,他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小黑卵呀,我要是死在這裡,你給殯儀館打個電話,把我直接送過去。告訴你媽,不要來哀悼我,我生出這麼個種,還有什麼臉面拿別人的花圈?馬駿推了下表弟,說,你走,他不敢死,他要是死了我就去殺人放火,強xx婦女,他敢嗎?馬恆大的手這時已經在兒子臉頰上試了一下,他說,小黑卵你聽見的,他是在逼我下毒手,好啊,我今天就跟你同歸於盡!
閒話少說,馬恆大這就動手了。馬駿閉上了眼睛,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他在心裡默默地清點父親的巴掌。啪,一個,啪,兩個,僻,打歪了,不算,重新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馬駿閉著眼睛,他突然想起母親活著的時候曾經想利用他的缺陷弄虛作假,母親曾經蹲下來想喬裝兒子替他分擔幾個巴掌,可是馬恆大雖然沒有視力,他的觸覺卻是驚人的敏銳,也許巴掌落在兩個人臉上的觸覺是不一樣的,反正馬恆大每次都識破母親的伎倆,母親白挨幾個巴掌,卻不在計次範圍中。馬駿閉著眼睛承受父親的巴掌,他理解父親的怒火來自何處,現實是歷史的延續,眼前的災難讓他聯想起小學時代父親為他制定的懲罰條例,飯後碗裡留米粒,警告,一個巴掌。早晨睡懶覺,記小過,兩個巴掌,罵髒話也是記小過,但是要挨三個巴掌。考試成績低於八十分,還有與人打架都在記大過的行列,統一六個巴掌。如果馬駿騙了別的孩子的糖果或玩具,那麼就數罪併罰,一共是十個巴掌。馬駿至今也沒有想通,這種小罪名反而要挨十個巴掌!為什麼騙了糖果就是沒有骨氣,為什麼沒有骨氣就要挨十個巴掌?
馬駿覺得臉部火辣辣的,像是快燃燒了。他偶爾睜開眼睛,冷眼看見幾個女服務生還站在樓梯口看熱鬧,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在掩嘴竊笑,只有那個叫小環的女孩不笑,她用一種驚恐而同情的目光看著馬駿,患難中見真情,馬駿後來愛上了小環,請原諒這裡暫時還不能描述。
馬駿數到三十三個的時候突然叫起來,爸爸停一停,我要吐。馬駿向父親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他說,你剛才打到我喉管了,我要吐。馬恆大的手停留在空中,他說,婊子養的東西,少給我耍花招,站那兒別動。馬駿嗷地一聲,捧著嘴向洗手間衝去,從他的形體動作和表情看,不像是耍花招,他是真的去吐了。馬駿一走馬恆大的最後那巴掌就打了個空,他及時地平衡了身體,扶著牆壁,呼呼地喘氣,馬駿的表弟這時端了張椅子給舅舅,馬恆大也不推辭,坐下來,仍然喘著粗氣,他說,讓他吐,全部給我吐出來,別人的飯,別人的菜,那麼多的酒,全給我吐出來。
確實全都吐出來了。表弟走進去慰問馬駿時看見他站在水池邊,用水一遍遍地清洗嘴邊的污物,馬駿臉色慘白,木然地瞪著鏡子,他的眼神中有一種令人陌生的恐懼,表弟遞給馬駿一塊熱面巾,說,舅舅我來安頓,你擦把臉,林老闆他們那桌還等你去招呼呢。馬駿瞪著鏡子中自己的臉,他說,我感覺不妙,吐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老瞎子該死,他打到了我喉管,我的武功說不定讓他廢了。
1997年秋天,香港剛剛回歸祖國,白熱化的歡慶大幕徐徐地合上,有些並不愛國偷稅漏稅的商家混水摸魚,賺了不少錢,而我們這地方的餐飲業搭順風車,生意一律火爆得很,更不用說國際海鮮城這樣的有品位有創意的地方了。馬駿那幾個月的獎金透露出來,會讓香椿樹街的一大半人氣紅了眼睛。所以還是不說的好。
有人就喜歡議論馬駿,說他最近創下了一斤六兩的記錄,而且言之鑿鑿,說他是陪一個台灣老闆喝的,喝的是兩種酒,湖南的酒鬼和台灣的金門高梁,有人就是對馬駿的事業感興趣,說他喝了一瓶酒鬼和六兩金高,什麼金高?金高就是金門高梁的簡稱,沒辦法,總是有人喜歡故弄玄虛。
徐四眼在街上拉住馬駿問,馬駿,聽說你創下記錄了?一斤六兩?你的腸胃沒有燒起來呀?馬駿甩開他的手,理都沒理他就走了。王小三在浴室里看見馬駿,湊到他身邊問,聽說你喝了金門高梁,那酒怎麼樣,有沒有五糧液厲害?馬駿看見王小三就從浴池裡爬起來,他不屑於和他討論酒,馬駿板著臉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對王小三說,聽說你們家小六要打我?告訴他,他要是二十四小時之內不動手,我就去你家,打你爸爸!
誰都能看出來,馬駿心情壞透了。誰都認為馬駿應該是春風得意,尤其是在他們打聽到馬駿的本月月度獎一千二百元之後,偏偏馬駿就天天沉著臉,好像他剛剛下崗一樣。馬駿心情不好,有些人躲著他,有些人就不買他的帳,比如馬帥幼兒園的老師,她讓馬帥給馬駿捎話,讓他務必到幼兒園去一趟。馬駿問兒子,又讓我去幹什麼?兒子說是開家長會。馬駿匆匆趕到幼兒園一看,只有他一個家長,他知道兒子在欺騙他,他把兒子從滑梯上喊到僻靜處,剛想打他巴掌,老師就來了,說,住手,你是怎麼回事?跑到幼兒園來使用暴力?馬駿對兒子的老師還是尊重的,說,他說謊呀。老師隨口說,馬帥本質是好的,就是家庭教育跟不上。馬駿剛想解釋家庭教育跟不上的客觀原因,老師卻揮手一指,指著幼兒園的一塊窗戶玻璃,說,你看看,昨天讓馬帥砸的,別人都睡覺他不睡,他偷偷地溜到外面,砸玻璃嚇人!馬駿氣得頭皮發麻,一個勁地搓他的巴掌,老師說,我們也不讓你賠了,請你去買塊玻璃替我們安上吧。
馬駿假如打兒子幾個已掌,說不定氣也消去好多,可是在幼兒園不能打兒子,馬駿低下頭衝出幼兒園,斜著眼睛在街上尋找賣玻璃的商店,你讓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馬駿就是西方人所說的單身父親,可是西方的單身父親不管他的父親了,他的父親或者去養老院或者獨立自主,哪兒會像馬恆大那樣守著兒子,哪兒也不去?馬駿現在上有老下有小,獨獨沒有了女人,當然性生活也就不正常了,看見幼兒園年輕漂亮的女教師,明明心情不好眼睛卻舍不下她的豐辱肥臀,這種情況下你讓馬駿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性生活過不了也罷,最多去桑拿浴室找按摩小姐推個什麼油,也把自己糊弄過去了,玻璃的事也好解決,馬駿手巧,三下五除二就把新玻璃安到幼兒園窗戶上了,無法解決的是馬駿和父親之間的雙邊關係,馬恆大自從打了馬駿三十三個巴掌以後元氣大傷,天天嚷嚷著心口悶,而且馬恆大最近便秘了,馬恆大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解手,肚子脹成一個堅固的山丘,你讓馬駿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這是馬駿難得清閒的一天。他從幼兒園出來後,拐進藥店,為父親買了一瓶專治便秘的開塞露。路過鄭小松的錄像店時他向裡面張望了一下,鄭小松在裡面招手,說,進來,有好片子!看鄭小松的表情,馬駿知道他說的好片子是什麼玩意,他說,鄭小松我操你爸爸,讓光棍看好片子,你安的什麼心?說是這麼說,馬駿在錄像店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其實鄭小松所謂的好片子真是一部好片子,《夫妻性生活健康》,馬駿瞄了一眼片名就有點泄氣,鄭小松卻保證片子好,該有的都有,硬是用報紙包好塞給了馬駿。
父親不在家。馬駿看見藤椅上空空蕩蕩的,心裡就有點上火,得了便秘還往外面跑,去讓人參觀他的肚子嗎?馬駿把藥扔在藤椅上,看見父親留在棉墊子上的屁股的印子,人去椅空,餘威猶在。馬駿忽然被一個奇異的念頭征服了,他想干點什麼,干點壞事也行,干點別的也行,只要是父親反對的事,幹什麼都行。這是他小時養成的習慣,父親不在,他就干點什麼,馬駿想這應了父親常說一句話,狗改不了吃屎。馬駿在家裡轉了一圈,猛地意識到現在正是看錄像的最佳時間,就幹這事吧。馬駿打開了錄像機,把錄像帶放進去,看看片子沒意思,快進,過了一會兒發現了精彩的地方,他舒了口氣,安下了心準備欣賞,然而正在這時馬恆大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