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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不再理睬他,他又扔了一塊饅頭屑出去,緊接著他的手腕就被牧羊人抓住了,別扔了,別再扔了,牧羊人用一種悲憤的眼神盯著男孩,他說,我用一頭羊換你的饅頭,那總行了吧?
男孩不知所措,但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有點心動了。
兩個饅頭換一頭羊,孩子,你占大便宜啦,牧羊人奪下男孩手裡的饅頭,然後把他往羊群那兒推了一下,我說話算話,牧羊人說,去,去牽一頭羊吧。
男孩觀察著他的表情,牧羊人說話好象是認真的,男孩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朝羊群走去,邊走邊說,是你自己要我牽羊的,你可別反侮。
我不反悔,快點牽,牽了就走,牧羊人背對著男孩說,回去記著餵它,羊命賤,給它一把糙一堆菜葉,它就能活著。
男孩挑選了那隻脖頸上有鈴當的綿羊,他牽著羊跑了幾步,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回頭偷偷地一看,牧羊人已經躺在舢板上了,那隻舊軍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剩下的六頭羊仍然安靜地守著它們的主人,對於失去一個夥伴似乎無動於衷,遠遠的男孩能看見牧羊人的下胯,他的下胯一直在動,男孩不能肯定那是睡眠時的抽搐還是吃饅頭的咀嚼。
我們知道男孩最後並沒有把羊牽回到療養院,走到半路上他就聽見了工程師的呼喚,工程師的聲音很焦灼也很憤怒,男孩下意識地鬆開了那隻羊,他丟下羊朝旁側跑了一段路,又朝前飛奔了一百米,最後站在工程師面前呼呼地喘著氣,我去看海了,男孩對他父親說,我沒看羊,我在看海。
晚餐時分療養院裡瀰漫著食物和菜餚的香味,工程師發現兒子心神不定,他閃爍的眼睛裡明顯藏著什麼秘密。男孩糙糙地吃完飯,開始在每張飯桌間穿梭往來,他帶著一種神秘的表情拉著大人們的手,你要買一頭羊嗎,男孩壓低嗓門說,五塊錢一頭羊,很便宜的,你要買的話我帶你去。別告訴我爸爸就行。
但工程師很快就知道了兒子的秘密,他對兒子的表現非常惱火,拽著兒子匆匆離開了餐廳。你氣死我了,竟然做起羊販子來了,工程師厲聲說,你還說謊,下午你根本沒看海,你是在看羊。
看羊就是看海,羊在海灘上,男孩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道,看了海才看見羊,羊就在海灘上呀。
你還狡辯?工程師忍住笑說,你才九歲,就學會狡辯了。你跟你母親一樣,做什麼事都有理由。
男孩的臉突然漲紅了,你放屁,男孩怒吼了一句,猛地撞開他父親奪路而走。對於這個隨意的比擬,兒子如臨大敵,這是工程師未曾預料到的。工程師訕訕地跟著兒子,心裡有點後悔,他想,他們母子間的感情或許超出了他的想像,以後在兒子面前說話還是小心為妙。
到達海濱的第一個夜晚窗外起了大風,大風吹響了療養院裡的每一棵樹木每一塊石棉瓦,哪個房間裡的音樂聲被風聲一點點地吞沒,最後消失了。室內的人們可以聽見遠處海灘上飛沙呼嘯,海浪以兇猛的節奏一次次拍打沙灘,發出動人心魄的巨響。男孩站在窗前,入夜以後他一直站在那裡觀望著遠處的海灘,男孩手裡抓住一把牙刷,他用牙刷篤篤地敲著窗台,應和海浪的節奏,那種噪音破壞了工程師的閱讀,工程師盯著兒子的背影看了一會,乾脆放下書,與兒子一起站在了窗前。
看見海浪了嗎?工程師說,我告訴過你,大海是隨時會起變化的,你看現在的海浪有多高有多猛,這才是你想像中的大海吧。
我沒有看海,我在看月亮。
看見月亮有沒有想起什麼,那首詩,海上生明月,千里,千里怎麼著?有沒有想起這首詩?
我沒有想詩,我就在看月亮。
你肯定忘了那首詩了,你五歲我就教你這首詩,現在都忘了?
我沒忘,我就是不想背詩,我要看月亮。
那你就看月亮吧,看看月亮像什麼,像不像一把鐮刀,不,像不像一隻銀盆,許多文學作品裡就是這樣描寫的,說月亮像一隻銀盆。
男孩沉默地站在窗邊,他一直眺望的其實不是月亮,而是月光下的那片海灘,海灘與水在夜色中黑白分明,海水是黑藍色的,沙灘上則漾滿了灰白色的月光,他聽見了風中的飛沙之聲,但飛沙無從捕捉,只看見一陣陣白浪像巨獸撲向海灘,男孩一直眺望著的其實也不是海浪,而是海灘上的那群羊,還有那個古怪的牧羊人,這個秘密他不會告訴父親。男孩守望著海灘,他的智慧告訴他,牧羊人趕著六頭羊離開了海灘,這麼冷的夜晚,這麼大的北風,他們不會留在海灘上的,男孩的眼睛卻告訴他,他看見的那些白色的影子就是一群羊,一群羊正滯留在海浪飛沙之間,月光一片昏瞑,男孩突然看見一頭羊走進了海水中,像一朵棉花被風吹入了海里,然後便是第二頭羊和第三頭羊尾隨著走進海水之中。男孩幾乎大叫起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牙刷柄頂住自己的眼睛,可他看見的還是那群羊,那群在月光下泗水而去的羊,它們在夜色中顯得如此醒目,每一頭羊遍體閃爍著比棉花更白的光亮。男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看見的就是一群投奔大海的羊,它們被牧羊人遺棄在海邊,現在它們朝海上走了,它們漂浮在暗黑色的大海上,漂浮在洶湧的波浪之間,遠遠望過去就像六朵棉花在海面上行走。
男孩終於嗚嗚大哭起來,男孩的哭聲使工程師感到震驚,你怎麼回事?工程師慌忙抱著兒子,他說,你在想什麼,你看見了什麼?
男孩把牙刷塞進嘴裡,他想用牙刷堵住自己的哭聲,但他的哭聲仍然從牙刷的fèng隙里漏出來,羊群下海了,它們會被淹死的,男孩邊哭邊說,誰也不要那群羊,它們會被海水淹死的。
你在說些什麼,海上哪來的羊群?工程師伏在窗台上,迷惑地眺望著遠處的海面,過了一會兒他嗤地笑了,你在說海面上的月光吧,工程師愛憐地撫摸著兒子的頭髮,他說,這有什麼可哭的呢,月光落在海面上,看上去確實很像羊群,我也覺得像一群羊呢。
我們知道工程師無法安慰他的兒子,男孩沒有把秘密告訴他。事實上男孩最掛念的是那頭脖頸上掛鈴當的綿羊,是他扔下了那頭羊,他不知道它是否與羊群在一起,他不知道那頭羊最後去了什麼地方。
人造風景
美麗的風景在雀莊一帶隨處可見,多少年來小鎮的人們對此熟視無睹,新鮮的夾雜著柴糙清香的空氣都被豬狗牛羊白白吸進了它們骯髒的鼻孔,一分錢也不花,遍地的茂竹修林蒼翠欲滴,早晨黃昏兀自迎風而唱,唱了也白唱,沒人欣賞這種所謂的自然的天籟,而紅色和白色的杜鵑在山坡上自輕自賤地生長,無論它們自以為多麼地婀娜多姿,放羊的孩子也沒心思朝它們多看一眼,如果羊群喜歡吃杜鵑花,那孩子們會毫不猶豫地讓羊群把它們吃個精光。至於雀莊最有名的那三座木牌坊,它們多餘地豎立在小鎮通往油菜地的土路上,使村裡的拖拉機手覺得礙手礙腳的,要不是牌坊紀念的三個寡婦與他有一點血緣關係,蠻橫的拖拉機手也許早把三座牌坊砍倒了。
我所說的雀莊風貌到了最近有了根本性的改變。從雀莊來的人穿著袖口上綴有註冊商標的西裝,西裝口袋裡揣著昂貴的玉溪牌香菸,穿梭於城鄉之間,他們用富裕和自信使城裡的親朋好友真正體會了人人平等的意味,他們說:我們雀莊,也在開發啊。
他們雀莊,果然也在開發了。
這個小鎮決心跟上時代的步伐。四月里鎮長和兩個副鎮長去南方考察了一圈,回來就決定開發雀莊的旅遊資源。決定據說是在回家的火車上作出的,鎮長是個畢業於師範學院的知識分子,對於雀莊的杜鵑有著特別的愛好,他的原意是要搞個雀莊杜鵑節之類的活動,每年一次,讓世界各地喜歡杜鵑的人們來,來看杜鵑,來吃飯,來住宿,來上廁所,總之不管幹什麼,來了就好,來了就會把錢花在雀莊,雀莊的經濟自然就上去了。鎮長的思路是清晰的科學的,但年輕的副鎮長對人們是否那麼喜歡杜鵑心存疑慮,他先是附和鎮長的觀點,但談著杜鵑的時候他想到了他曾祖母的祖母,也就是雀莊第一座牌坊所紀念的那個李姓寡婦,副鎮長想到在許多電影裡看見過那樣的牌坊,不如雀莊的高大,不如雀莊的古老,卻還是讓人嘖嘖稱奇,副鎮長就脫口而出,能不能在牌坊上做點文章呢?副鎮長即興的靈感立刻得到了更年輕的小副鎮長的呼應,他眼鏡後面的眼睛放出一種狂喜的光芒,小副鎮長就在火車上大聲叫起來:好創意,好創意啊。
我認識那個小副鎮長,聰明能幹,是農機學校畢業的中專生,他當初曾經想留在我朋友的廣告公司,後來沒成功,但是無疑廣告公司的那段經歷在他身上留下了某種良好的烙印,有人告訴我小副鎮長開口閉口都是創意,雀莊的幹部們私下都喊他王創意。這樣的綽號不能敗壞他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相反恰好說明他的觀念是現代的,思維是敏捷的,據說後來雀莊在原有的三座牌坊基礎上新修十六座牌坊的——創意就緣自小副鎮長精明的頭腦。
我們把它稱作雀莊貞節牌坊。三座牌坊分別紀念了兩個李姓寡婦和一個盧姓寡婦。去過雀莊的人都會發現兩個李姓寡婦的牌坊氣勢比較恢弘,造價比較昂貴,保養得也算是不錯,而盧姓寡婦的牌坊明顯地有點縮頭縮腦,看上去破敗而寒酸。雀莊的人們毫不掩飾他們對三座牌坊的等級觀念,他們會坦白地告訴你,兩個李姓寡婦是一對姐妹,也是雀莊大多數姓趙的姓鄭的人的女祖宗。她們苦命,十九歲上都守寡啦!老人們的臉上至今蒙受著女祖宗榮耀的光環,他們說,這個李氏就是我們趙家的祖奶奶,那個李氏其實就是我們祖姨奶奶,要說起她們的婦道,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回顧兩個寡婦的一生總是讓聽眾潸然淚下,其中最著名的片段是姐姐帶著兒子進京趕考為了讓兒子吃飽,自己餓死在一棵槐樹下。
她是想摘槐樹葉子吃的,可是幾天不進食,哪來的力氣呢?趙姓的老人用世代相傳的語氣,著重敘述女祖宗生命的最後一刻,而李氏攜子趕考的過程總是被省略了。老人才不管你想聽什麼呢,他照著祖輩的口徑說,家裡帶來的乾糧不多啦,娘吃了兒子就沒有了,做娘的就這麼餓著趕路呀。你們不知道餓的滋味,餓到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槐樹上是有葉子的,可是矮處的葉子都讓人摘光了,高處的葉子你得上樹摘,可憐她抱著樹看著上面的葉子,就是沒力氣爬上去,她看著槐樹葉子一個勁地咽口水,口水已經幹了,她就把最後一口氣咽下去了。
李姓寡婦的偉大的婦道經過子孫們的代代傳頌已經被眾人熟知,而那個姓盧的寡婦的故事總是有點模糊,雀莊的人們只知道她是一個可憐的逃荒女,十歲被一戶肖姓人家收做童養媳,卻一生沒見過在外做茶葉生意的男人,這個女人當年想必也是以貞節之名受人尊敬的,但是現在的雀莊人故意遺忘了她的故事,甚至言詞之間流露出讓她鑽空子揀了個便宜的意思。據說姓盧的寡婦守了五十年空房後死去,沒有子嗣。雀莊一帶的人宗族分明,也就難怪把她的牌坊冷落了,不僅如此,他們還自豪地把女祖宗的牌坊分別叫作金牌坊、大牌坊,卻把盧姓寡婦的牌坊稱作小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