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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票大廳里聚集著很多人,一半是排隊買票的,另一半好像都是黃牛票販。楊泊站在標有北方字樣的窗前,朝窗內高聲問,去北京的臥鋪票有嗎?女售票員在裡面惡聲惡氣地回答,後面排隊去,楊泊就站到了買票隊伍後面,他聽見前面有人在說,還臥鋪呢,馬上坐票都沒有啦,又有人牢騷滿腹他說,這麼冷的天,怎麼都不肯在家呆著,怎麼都發瘋地往北面跑呢?楊泊在隊伍後面輕輕地一笑,楊泊說,這話說得沒有邏輯,既然是這麼冷的天,那你為什麼也要往北面跑呢?發牢騷的人顯然沒有聽見楊泊的駁斥,他開始用粗魯下流的語言咒罵鐵路、售票員以及整個社會的不正之風。這回楊泊笑出了聲,楊泊覺得到處都是這種不負責任的怨氣和指責,他們缺乏清晰的哲學頭腦和理論修養,而問題的關鍵在於他們沒有耐心,沒有方法也沒有步驟。
有個穿風衣的人在後面拉楊泊的衣袖,他說,到北京的臥鋪票,加兩包煙錢就行,楊泊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排隊。楊泊覺得那個人很可笑,只要我排隊,自然應該買到票,我為什麼要多付你兩包煙錢?那個人說,別開國際玩笑了,你以為你排隊就能買到票了?我告訴你加兩包煙錢你不會吃虧的,我給你二十塊錢車票怎麼樣?可以給單位報銷的。楊泊仍然搖著頭,楊泊說,不,我不喜歡這樣,該怎樣就怎樣,我不會買你這種不明不白的票。那個人鄙夷地將楊泊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突然罵道,你是個傻x,楊泊一驚,你說什麼?那個人憤憤地重複了一遍,傻x,傻x,然後他推了楊泊一把,從排隊隊伍中穿插過去。楊泊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人鑽進南方票的隊伍中,楊泊覺得他受到了一場莫名其妙的侮辱,幸好他已經排到了售票窗口,他把握著錢的手伸進去,被女售票員用力推開了,她說,你手伸那麼長幹什麼?楊泊說,買票呀,到北京的臥鋪票。女售票員啪啪地在桌上敲打著什麼東西,誰告訴你有票的?沒有臥鋪票了。說著她站起來把窗口的移門關上了。楊泊伸手去推已經推不開了,他說,沒臥鋪就買硬座,你關門幹什麼?女售票員在裡面嗡聲嗡氣他說,不賣了,下班了,你們吵得我頭疼。楊泊看著手錶,離售票處的休息時間還有半個鐘頭,可她卻不賣票了,她說她頭疼。楊泊怒不可遏,朝著玻璃窗吼了一句,你混帳。他聽見女售票員不溫不惱的回答,你他媽的才混帳呢,有意見找領導提去。
楊泊沮喪地走到外面的台階上,幾個票販子立刻跟了上來,那個穿風衣的也在裡面,他幸災樂禍地朝楊泊眨眨眼睛,怎麼樣了?買到臥鋪票啦?楊泊站在台階上茫然環顧四周,他說,這個世界有時候無理可講,穿風衣的人揚了揚手中的車票,怎麼樣?現在肯付兩包煙錢了吧。楊泊注視著那個人的臉,沉默了一會兒,最後他微笑著搖了搖頭。不,楊泊說,我決不妥協。
這天楊泊的心情壞透了。楊泊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廣袤的悲觀和失望。他想也許這是天氣惡劣的緣故,當一個人的精神輕如糙芥的時候,狂暴的北風就變得殘忍而充滿殺機。楊泊覺得大風像一隻巨手推著他在街上走,昨夜挨打後留下的傷處似乎結滿了冰碴,那種疼痛是尖利而冰冷的,令人無法忍受。路過一家藥店時,楊泊走進去買了一瓶止痛藥,女店員狐疑地盯著他臉上的口罩和墨鏡,你哪裡疼?楊泊指了指口罩後面的臉頰,又指了指胸口,他說,這兒疼,這兒也疼,到處都有點疼。
星期一楊泊去公司上班,同事們都看見了他臉上的傷,沒等他們開口司,楊泊自己作了解釋,他說,昨天在房頂上修漏雨管,不小心摔下去了,沒摔死就算命大了。哈哈。
楊泊拿了一疊公文走進經理辦公室,默默地把公文交還給經理,他說,這趟差我出不成了,你另外找人去吧。
怎麼啦?經理很驚訝地望著楊泊,不是你自己想去嗎?
買不到車票。楊泊說。
怎麼會買不到車票?沒有臥鋪就買坐票,坐票有補貼的,你也不會吃虧。
不是這個問題。主要是噁心,我情緒不好,楊泊摸了摸臉上的淤傷,他說,我昨天從房頂上摔下來了。
莫名其妙。經理有點慍怒,他!次起了那疊公文,又專注地盯了眼楊泊臉上的傷處,我知道你在鬧離婚,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妻子那麼賢惠能幹,你孩子也很招人喜歡,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也要趕離婚的時髦?
離婚不是時髦,它是我的私事,它只跟我的心靈有關。楊泊冷靜地反駁道。
那你也不能為私事影響工作。經理突然拍了拍桌子,他明顯是被楊泊激怒了,什麼買不到車票?都是藉口,為了離婚你連工作都不想幹了,不想干你就給我滾蛋。
我覺得你的話邏輯有點混亂。楊泊輕輕嘀咕了一句,他覺得經理的想法很可笑,但他不想更多地頂撞他,更不想作冗長的解釋。楊泊提起桌上的熱水瓶替經理的茶杯續了一杯水,然後他微笑著退出了經理的辦公室。他對自己的行為非常滿意。
在走廊上楊泊聽見有個女人在接待室里大聲啼哭,他對這種哭聲感到耳熟,緊接著又聽見一聲淒他的哭喊,他憑什麼拋棄我?這時候楊泊已經準確無誤地知道是朱芸來了,楊泊在走廊上焦的地徘徊了一會兒,心中充滿了某種言語不清的恐懼。他躡足走到接待室門口,朝裡面探了探腦袋。他看見幾個女同事圍坐在朱芸身邊,耐心而滿懷憐憫地傾聽她的哭訴。
只有他對不起我的事,沒有我對不起他的事,他憑什麼跟我離婚,朱芸坐在一張木條長椅上邊哭邊說,她的頭髮蓬亂不堪,穿了件男式的棉大衣,腳上則不合時宜地套了雙紅色的雨靴,女同事們拉看朱芸的手,七嘴八舌地勸慰她,楊泊聽見一個女同事在說,你別太傷心了,小楊還不懂事,我看他是頭腦發熱一時衝動。我們會勸他回頭的,你們夫妻也應該好好談談,到底有什麼誤會?這樣哭哭鬧鬧的多不好。
自作聰明,楊泊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倚牆站著,他想知道朱芸到公司來的真正目的。如果她認為這樣會阻撓離婚的進程,那朱芸未免太愚蠢了。
我們結婚時他一分錢也沒有,房子家具都是我家的,連他穿的三角褲、襪子都是我買的,我圖他什麼?圖他老實。誰想到他是裝的,他是陳世美,他喜新厭舊,現在勾搭上一個女人,就想把我一腳蹬了,你們替我評評這個理吧,朱芸用手帕捂著臉邊哭邊說,說著她站了起來,我要找你們的領導,我也要讓他評評這個理。
楊泊看見朱芸從接待室里衝出來,就像一頭狂躁的母獅。楊泊伸手揪住了朱芸的棉大衣的下擺,朱芸回過頭說,別碰我,你抓著我於什麼?楊泊鬆開了手,他說,我讓你慢點走,別性急,經理就在東面第三間辦公室。
走廊上已經站滿了人,他們都關注地望著楊泊。楊泊從地上撿起一張報紙擋著自己的臉,走進了樓道頂端的廁所,他將廁所門用力撞了三次,膨,嘭,嘭,然後就朝走廊上的人喊,我在廁所里,你們想來就來看吧。走廊上的人竊竊私語,楊泊朝他們做了個鄙夷的鬼臉,然後走到了蹲坑上。抽水馬桶已經壞了,蹲坑裡儲存著別人的可惡的排泄物,周圍落滿了各種質地的便紙,一股強烈的惡臭使楊泊感到反胃,他屏住呼吸蹲了下來。他想一個人是經常會被惡臭包圍的,怎麼辦?對付它的最好辦法就是屏住呼吸。楊泊的耳朵里依然有朱芸的哭訴聲迴蕩著,他儘量不去想她和經理談話的內容。現在他被一面牆和三塊紅漆擋板包圍著,他發現其中一塊擋板被同事們寫滿了字,有幾排字引起了楊泊的關註:``
\\\\\\鄒經理是條色狼
\\\\\\我要求加三級工資
\\\\\\我要出國留學啦
楊泊不大讚賞在廁所擋板上泄私憤的方法,但他喜歡這種獨特的自娛態度。最後他也從口袋裡掏出雙色原子筆,在擋板上飛快地寫了一排字:``
\\\\\我要離婚
冬天楊泊終於還是去北京出了一越差,火車駛至河北省境內時,突然出了件怪事,有一輛貨車竟然迎面朝楊泊乘坐的客車奔馳而來。楊泊當時正趴在茶案上打瞌睡,他依稀覺到火車停下來了,人們都探出車窗朝一個方向張望。事情終於弄清楚了,是扳道工扳錯了軌次,兩列相向而行的火車相距只有一百多米了。楊泊嚇了一跳,在漫長的臨時停車時間裡,他聽見車廂里的人以劫後餘生的語氣探討事故的起因和後果,而鄰座的採購員憤憤不平地對楊泊說,你說現在的社會風氣還像話嗎?扳道工也可以睡覺,拿我們老百姓的性命當兒戲。楊泊想了一會扳道的事,在設想了事故的種種起因後,他寬宥了那個陌生的扳道工。楊泊淡然一笑說,誰都會出差錯,也許扳道工心神不定,也許他正在跟妻子鬧離婚呢。
楊泊用半天時間辦完了所有公務。剩下的時間他不知道怎麼打發。這是他主平第二次來到北京。第一次是跟朱芸結婚時的蜜月旅行,他記得他們當時住在一家由防空洞改建的旅館裡,每天早出晚歸,在故宮、北海公園和頤和園之間疲於奔命,現在他竟然回憶不出那些風景點的風景了,只記得朱芸的那親白底藍點的連衣裙,它帶著一絲汗味和一絲狐臭像鳥一樣掠過。那段日子他很累,而且他的眼球在北京的浩蕩人群里疼痛難忍,他還記得旅館的女服務員鄭重地告誡他們,不要弄髒床單,床單一律要過十天才能換洗,楊泊在西直門立交橋附近徘徊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幾個女同事曾經托他買果脯和在苓夾餅之類的東西,他就近跳上了一輛電車。時值正午時分,車上人不多,穿紅色羽絨服的男售票員指著楊泊說,喂,你去哪兒?楊泊一時說不上地名,哪兒熱鬧就去哪兒,隨便。售票員瞪了楊泊一眼,從他手上搶過錢,他說,火葬場最熱鬧你去嗎?土老帽,搗什麼亂?楊泊知道他在罵人,臉色氣得發白,你怎麼隨便罵人呢?售票員鼻孔里哼了一聲,他挑釁地望著楊泊的衣服和皮鞋,你找練嗎?他說,傻x,你看你還穿西裝掛領帶呢!楊泊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了對方的紅色羽絨服。你怎麼隨便侮辱人呢?楊泊只是拽了拽售票員的衣服,他沒想到售票員就此扭住了他的肘關節。傻x,你他媽還想打我?售票員罵罵咧咧地把楊泊推到車門前。這時候楊泊再次痛感到自己的單薄嬴弱,他竟然無力抵抗對方更進一步的侮辱。車上其他的人面無表情,前面有人問,後面怎麼回事?穿紅羽絨服的售票員高聲說,碰上個無賴,開一下車門,我把他轟下去,緊接著車門在降速中啟開,楊泊覺得後背被猛地一擊,身體便摔了出去。
楊泊站在一塊標有青年綠島木牌的糙圃上,腦子竟然有點糊塗,腳踝處的脹疼提醒他剛才發生了什麼。真荒謬,真倒霉。楊泊沮喪地環顧著四周,他覺得那個穿紅羽絨服的小伙子情緒極不正常,也許他也在鬧離婚。楊泊想,可是鬧離婚也不應該喪失理智,隨便傷害一個陌生人。楊泊又想也許不能怪別人,也許這個冬天就是一個倒霉的季節,他無法抗拒倒霉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