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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君驚恐地看著母親。她覺得母親紅光滿面,多日來積聚在她眉眼之間的死亡之氣無影無蹤,她聽出母親的平靜的聲音鏗鏘有力,一反幾天來衰弱無力的模樣。眉君感到害怕,害怕的不僅是關於手術細節的敗露,更害怕的是母親的這種亢奮,她記得醫生預測過母親的彌留期,就是這幾天了。眉君害怕這是母親的回光反照。眉君止住哭泣,突然被一個強烈的念頭所撅住,母親就這幾天了,就這幾天了,讓她快樂,讓她快樂,讓她去埋怨,讓她去發泄,眉君這麼想著就不再去壓抑母親的悲憤,她迎合著千美,突然罵了一句,張醫生,劉醫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眉君注意到其它病人用一種驚愕的目光瞪著她,眉君毫不在乎,她是為了讓母親快樂,為了讓她快樂,眉君加大音量,又罵了一句,都不是好東西!
千美眨巴著眼睛,數滴渾濁的淚水淌過她的鮮紅的面頰,她的喉嚨里開始發出一種痛苦的聲音,不要罵人,她說,罵人不能解決問題。
眉君替母親擦去淚水,眉君看見母親的淚水,心中充滿莫名的酸楚,她說,就是要罵,就是要罵他們。醫生醫生,治不好病,救不了人,穿著白大褂在這裡騙人!
話不是這麼說。千美說,人得了不治之症,怪不得醫生。我生氣不是他們治不好我的病,是他們的醫療作風!怎能這麼對待病人?不管手術有沒有用,你得做不是?不能推說做了沒用就不做了,就fèng起來讓病人等死去了!
不是東西。眉君順嘴罵著,她說,什麼主治醫生?都是廢物,是騙子!
罵人是最沒用的。千美說,還是要反映上去,這種醫療作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把人的肚子當西洋鏡,看一眼就合上。為什麼沒人反映上去?
眉君看見母親的眼睛裡有一道堅韌的明亮的光芒,她幾乎猜到母親要幹什麼了,眉君心裡在嘀咕,又要寫信了,你的手連筆都握不住了,還要寫信!但是為了讓母親快樂,眉君下意識地順著她說,我來寫信,我來反映!
千美艱難地瞥了女兒一眼,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猶豫,但很快地她搖了搖頭。不行,你們反映我不放心。千美說,你們說不到點子上,人家不會引起重視,不引起重視,寫了也沒用。
眉君腦子裡只想著讓千美放棄寫信的念頭,她說,你不放心我,讓小孟寫總行了吧。大學生,寫封群眾來信,還怕說不到點子上?
千美笑了笑,她說,大學生不一定就能寫好群眾來信。群眾來信不要文采,反映問題主要是能說在點子上。
眉君不忍心跟母親爭論,她抓住她的手,檢查母親的兩隻浮腫發白的手。我不讓你寫。眉君說,你怎麼說我也不讓你寫。說什麼都不行,要寫我們來寫,我不會讓你寫的。
千美說,你要是真的想讓我快樂,就去拿紙拿筆。我不寫,我說你寫行不行?
眉君皺著眉頭凝視母親失去彈性和水分的十根手指,一一撫弄著,沒有說話。
千美說,我知道你們想方設法讓我快樂幾天。那為什麼還要惹我生氣?去吧,去拿紙筆。我不是瞎子聾子,我不做這種醫療作風的犧牲品。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要向上面反映。
眉君沉默著鬆開母親的手指。她想起從前有個鄰居小孩問過她一個問題,小孩說,你媽媽整天在寫什麼?她回答說她在寫作業。這是千美從前對女兒常常用的一個藉口,她對眉君說,別來吵我,媽媽急著寫作業,媽媽也有作業。眉君想起青年和中年時代端坐在桌前的母親的背影,心中並沒有一絲溫馨的感受。眉君突然間失去了耐心,她站起來,說,寫吧寫吧,讓你快樂!寫!眉君蒙住自己的臉向醫生辦公室跑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了,她一邊哭著,一邊用異常兇惡的腔調向醫生護士們嚷嚷:拿紙來,拿筆來,我母親要告你們的狀!
千美的最後一封群眾來信(口授)
第二醫院院領導:
我是貴院內二科的一個住院病人。上個月做了腫瘤
切除手術。令人氣憤的是主刀醫生劉某某將我的腹腔打
開後,未作任何手術處理就fèng上了。她的藉口就是癌細
胞擴散,無法治療。致使我失去了與疾病鬥爭的機會,
只能眼睜睜地躺著等死。
據我了解,許多癌症病人在貴院受到了這種不負責
任的待遇,他們在遭受疾病的折磨同時也受到了身心的
傷害。我代表所有受害者強烈呼籲貴院加強醫風醫德的
建設,這種無視病人生命安危的醫療作風一定要整頓
內二科住院病人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一日
第四十六天
松滿和院長的談話進行了大約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松滿低著頭走出院長辦公室。眉君等在外面,焦急地看著父親,談什麼了?眉君說,談這麼長時間,談出什麼結果了?松滿仍然低頭向前走,他說,人家很重視她的信,人家五個院長為她的信專門開了一個碰頭會。眉君說,開會有什麼用?他們到底準備怎麼治療?松滿這時站住了,松滿看了眼眉君,頭又扭過去,說,他們問我要不要再重新做手術,他們讓我們隨便挑選主刀醫生。眉君愣了一下,突然叫起來,那不是要她的命啊?她現在風一吹就倒,怎麼經受得住?松滿說,醫生也這麼說的,說要是做第二次手術,很可能就死在手術台上了。眉君追著父親,問,你怎麼說的?你沒有答應他們做第二次手術吧?松滿苦笑了一下,說,我怎麼敢答應?我對他們說了,這事得問她自己。
回到病房之前,父女兩人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他們站在走廊上,他們想商量一下口徑,但不知怎麼的,兩個人面面相覷,誰也沒說什麼。松滿先走進了病房,松滿大聲地對著妻子的床說,人家很重視你的信,很重視啊!
千美從昏睡中醒來,她的暗淡的眼神一剎那間燃燒起來,目光炯炯地盯著松滿,她說,怎麼個重視法?
松滿說,五個院長,專門為你的信開了會,他們說要大抓特抓醫療作風。
千美說,光是嘴上說說沒用,怎麼抓得看行動。他們有什麼實際行動?
松滿瞟了女兒一眼,說,眉君,有什麼實際行動?你跟你母親說。
眉君扭過臉,說,人家跟你談的,你不說怎麼讓我說?
松滿低下頭,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他用鞋底不停地擦著那攤污跡,他們說可以再做一次手術。松滿終於開口說了,他們隨便我們決定,要不要再做一次手術,主刀醫生隨我們挑。
千美說,這有什麼難開口的?是好事啊,說明他們真的重視我的意見。
松滿說,第二次手術,有點——我沒決定。松滿抬頭尋求女兒的幫助,但眉君賭氣似的避開松滿的目光,眉君不知在生誰的氣,她走到窗前,抱著雙臂看著窗外。
千美明顯意識到了什麼,她開始眨巴眼睛,盯著天花板看。你沒決定?讓我自己來決定?千美說,我知道你們怕什麼?怕我撐不住,死在手術台上?
松滿不說話,不說話代表他默認了妻子的分析和判斷。
千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突然笑了一聲,這就是你們的不是了,人家很重視,人家要解決問題,你們怕這怕那的,就不怕人家笑話?人家會說,你們在搞什麼名堂,早知道這樣,你們提什麼意見?
松滿吱唔著說,提意見歸提意見,這不是一回事。你現在的身體,不能再上手術台折騰了。
千美說,那我的意見不是白提了?那我不是變成無理取鬧了嗎?
松滿說,那是兩回事,你不能為了面子過不去,冒這個險!
千美說,不是面子的事,是做人的道理。再說我還怕什麼危險?冒不冒險我都活不了幾天了。
松滿說,你是糊塗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你這麼糊塗我也不管了,我告訴你,再來一刀,你怕是下不了手術台了!
千美看了眼松滿,她的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眼神里卻都是失望。一輩子夫妻做下來了,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千美說,我是怕死的人嗎?我不怕死。
松滿說,不怕死也不能去送死!
千美說,該送死就得送死,他們能接受我的意見也很不容易,解決問題,大家都要作出努力。大家要配合。
松滿說,什麼努力?什麼配合?努力去死啊?你這是什麼腦筋呀?
千美說,你又要罵人了,我什麼腦筋,人的腦筋!最多是鑽了牛角尖,要說鑽牛角尖,我鑽了一輩子了,臨死再改,自己不是當了自己的叛徒?我不當叛徒。
松滿說,你還是在鑽牛角尖,就像你以前寫那麼多信,都是鑽的牛角尖啊,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千美說,我知道,怎麼不知道?千美說著嘆了口氣,你數落我數落了一輩子了,你們不是想讓我快樂的嗎?想讓我快樂還來數落我?批評我?我的快樂現在就是去送死,我不怕你們去跟別人說,說我瘋了,我就是要去送死。
松滿終於用雙手蒙住臉,不讓妻子看見他眼裡的淚。松滿說,隨便你,我不數落你了,是你的性命,隨便你吧。
千美嘆口氣,說,這就對了,是我的性命,我知道我的性命還能派什麼用處。我這小半條命,還能用來整頓他們的醫療作風,划得來呀,死得其所。
窗邊的眉君這時失聲痛哭起來。千美注視著女兒抽搐的肩頭,面容安詳。千美做出了這個決定以後,面容安詳。窗外西風呼嘯,預示著秋天正在深入醫院和整個世界。窗外的西風渲染了病房裡的一片沉寂。病房裡的一家人此時都聽見了輸液瓶的滴水聲。千美躺在病床上,面容安詳,大約過了五分鐘,她輕聲對女兒說,眉君,拿梳子來,替我梳一梳頭。
最後一天
上午九點三十五分,癌症病人曾千美在第二醫院的手術台上停止了呼吸。
主刀的張醫生走出去向病人的家屬通報這個不幸的消息,他走出手術間的大門,看見死者的丈夫蹲在牆角邊,一隻手頂住腫脹發亮的下齶,木然地瞪著他。
張醫生說,很抱歉,你們準備後事吧。松滿靠著牆慢慢站起來,木然地瞪著醫生。張醫生心中很坦然,他知道一切都有對方簽字為據,這不是醫療事故,所有當事人對這個結果已經有所準備。張醫生說,真的很抱歉,病人的內部器髒全面衰竭,我們無能為力了。
松滿使勁地點頭,他用手指指著自己的下齶,牙疼得厲害。我有準備。他說,疼死我了。我們不怪你,我們沒有意見。我們不會再提什麼意見了。
雖然松滿發出的聲音需要仔細辨別,張醫生還是聽清了對方的意思。張醫生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對松滿說,你牙齦發炎很厲害,去口腔科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