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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有多少人在火車上相識,在火車上相識的人們下了火車便形同陌路,小孟與老漆的關係最終還是印證了常識。說來也是巧合,他們後來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有過一次重逢,只不過小孟是上車去外地出差,老漆是來送客,送一群來自東北的客人,小孟猜想那是老漆新交的朋友。

    小孟斷定老漆看見了自己,老漆的目光好幾次從他臉上掃過,但他還是故意把他遺漏了。小孟羞於和老漆打招呼,他一直埋著頭,一邊偷偷觀察老漆,一邊焦急地等待著火車啟動。火車啟動了,他看見老漆在月台上揮手,小孟知道他不是在向自己揮手,他是在向他的東北朋友揮手。

    兒子

    有的食物你憑它的外表就可以判斷它是否美味可口,這隻蛋糕就是這樣。小孟從營業員手裡接過蛋糕的時候,嘴裡忍不住地發出了讚嘆的聲音,營業員從他的微笑中看出這位顧客是滿意的,她於是也露出一種燦爛的笑容,她說,我們店的蛋糕是全市最好的,你看上面的奶油,都是新鮮的,自己做的,你再看奶油上的棱花,那也是上等貨,可以放心地食用,不含色素,是從法國進口的。小孟說,不錯,看著就好,你們店看來是名不虛傳,對了,我還要小蠟燭,你們店不是奉送蠟燭的嗎,我要六十根小蠟燭。

    最初的問題出在六十根小蠟燭上,那位小姐對小孟的要求感到吃驚,她說,你是給老人過六十大壽吧?六十歲用六根蠟燭代表就可以了,六十歲用六根,八十歲用八根,都是這樣的。小姐說著拿出一盒彩色小蠟燭放在蛋糕盒上,她朝小孟又笑了笑,這次是告別的禮儀了。小孟站在櫃檯前沒有動,他數了數小盒裡的彩色蠟燭,一盒只有十二根,你得給我五盒,他說,五盒正好是六十根。  

    公正地說,是店裡的小姐臉上先出現了不悅之色。這位先生怎麼回事?不是告訴你了嗎,不管多少歲生日,一盒小蠟燭都夠了。她說,你也不想想,這個蛋糕就這麼大,能插上六十根蠟燭嗎?小孟說,你別管我能不能插上,我家老人過的是六十歲生日,就要六十根蠟燭,六十不能用六代替。那位小姐美麗的眼睛裡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絲厭煩,她說。對不起,我只能送你一盒,這是我們老闆定的規矩。小孟注意到了小姐的眼神,恰恰是這種眼神使他一下子丟棄了原先的翩翩風度,他逼視著小姐說,什麼狗屁規矩?送不起就別送,這一盒小蠟燭值幾個錢?你們送不起我買,我買總可以吧?

    後來老闆就出來了,老闆是個操南方口音的矮個青年,他息事寧人地拿了四盒小蠟燭給小孟,嘴裡說了一串很快又很難懂的話,小孟沒有全聽懂,他只聽懂對方不停地說生意如何如何,小孟就哼哼了幾聲,他說,誰不知道個生意?不是我吹牛,我做的生意比你做的蛋糕還多,不是我擺老資格,你們這樣做生意不行,小里小氣的永遠做不成大生意。

    小孟提著蛋糕盒走出去,聽見店裡的人在低聲說著什麼,估計是在奚落他。他沒有再跟他們計較,世界上的事情要是計較起來就沒有盡頭了,誰也沒有這個精力。小孟又看了眼盒子裡的那隻蛋糕,他一眼看見奶油層上噴了八個字,壽比南山福如東海,每個字紅綠相間,龍飛鳳舞的,不知怎麼,小孟啞然失笑,他突然覺得那八個字透出一種虛情假意,甚至這隻最昂貴的奶油裱花蛋糕,現在看起來也像是虛假的,像是一隻用來陳列的塑料製品。  

    小孟騎著摩托車向西郊而去,他母親現在隨他妹妹住在那裡的居民小區里。小孟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見他母親的面了,他妹妹在電話里說他已經三個月沒去看望母親了,他當時下意識地說,你胡說什麼,哪有三個月?但他心裡清楚這種事情上母親和妹妹的記憶更加準確,也許真的有三個月了。三個月,無論怎麼辯解都沒用,無論怎麼辯解都是他不對,他感到歉疚,所以當他妹妹問他知不知道後天是什麼日子時,他立刻想起來了母親的生日,他說,你不用提醒我,我記著呢,是六十大壽,我當然記著這事,生日蛋糕早就定好了。

    小孟不是那種不肖之子,他對母親的感情很深,這一點甚至可以用他的婚姻來證明。他常常向他的知己朋友透露他的第一次婚姻破裂的原因,他的前妻什麼都好,就是容不得他的母親,他的前妻是大學生,就是看不起他母親的無知和世俗,他的前妻文學素養很高,她的語言天賦就被用來貶低和醜化他母親了,有一次她對他說,你母親天天忙裡忙外的,怎麼還那麼胖?他說著還捂嘴吃吃地笑,她說,你母親的身子像一座樓房,你母親的rx房像兩個陽台,你說像不像?小孟說他當時二話沒說就給了她一個耳光,一個星期後他們就離婚了。小孟對他的朋友說,我可不像你們這麼沒出息,娶了媳婦忘了娘,我小孟的媳婦要是敢污辱我母親,我就跟她離。朋友們都相信小孟的話,在這種事情上沒有吹牛的必要,況且他們都親眼見過小孟的母親,小孟的公司剛剛開張那會兒,那個老婦人天天中午提著飯盒去給兒子送午飯。  

    正逢下午人們下班時間,街上交通很擁擠,小孟不得不放慢摩托車的車速,偶爾地他伸手到后座上摸一摸那盒蛋糕,蛋糕安然無恙。母親從來不喜歡甜點,花這麼多錢買來的蛋糕不會得到她的賞識,她會怪他亂花錢,他不在乎,這是他的心意。那六十根蠟燭確實無法插到蛋糕上去,這一點店裡的小姐說得對,但是誰在乎這些呢?這是他的心意,插六根還是插六十根是另外一回事。小孟想像著母親在家裡翹首等待他的情景,他知道他的脾氣,這麼長時間不去看她,她一定生氣了,她會說,你來幹什麼?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媽嗎?母親怎麼數落他他也會陪笑臉的,他的心裡當然有母親,什麼東西也替代不了他對母親的感情。小孟想著這些,一隻手又忍不住伸出去摸了摸蛋糕盒,這次他摸到了一種粘粘的東西,他估計是裡面的奶油漏到盒子外面來了,放到嘴邊嘗一嘗,果然是甜的,果然是很新鮮很美味的奶油。他一直喜歡甜食,母親卻不碰甜食,他知道這盒蛋糕最後會被他自己消滅一半,母親會在一邊很滿足地看他吃,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的,小孟兀自一笑,他想像著母親坐在他身邊,手裡拿著一塊浸過水的手中,隨時準備替他抹去臉上的奶油,小孟覺得奇怪,他想像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母親也還年輕,他搖搖頭,心裡對自己說,那時候的蛋糕哪兒有這麼多奶油?

    小孟中途下車就是為了那盒蛋糕,他的摩托車停在建材公司的門口,說來也巧,小孟的一個朋友,外號叫黑魚的,正好從門裡出來,黑魚對他叫了一聲,你來幹什麼?人家都下班啦,你來談什麼狗屁生意?小孟說,談什麼生意?誰跟你似的,整天像蚊子飛來飛去的,也就能喝幾口人血,喝幾口就撐死了。小孟低頭調整蛋糕盒的位置,黑魚就站在他身後看,黑魚說,放不好,吃掉算了。黑魚的一隻手伸向蛋糕盒,被小孟打掉了,小孟說,別鬧,這是我母親的生日蛋糕,我正趕去給她祝壽呢。黑魚怪笑一聲,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孝子呢。小孟對黑魚這種態度很反感,他罵了句髒話,說,你以為我跟你似的,你他媽的是石頭fèng里蹦出來的。  

    你怎麼罵黑魚他也不生氣,黑魚說他要趕時間去工人新村,要小孟捎他一程。小孟有點猶豫,他說,不順路,我家裡人等著我呢。黑魚並不理會,他擅自打開儲備箱取出頭盔戴上,跨上了摩托車的後坐,他說,我給你捧著這蛋糕,嘿,這蛋糕還真是高級,有你這麼個孝子,你母親真是福如東海嘛。

    也可以說問題主要是出在黑魚身上。小孟是個講義氣的人,遇到中途攔車的朋友他不能拒絕,他做不出那種絕情絕意的事。他帶著黑魚往工人新村去,在路上他隨口問了一句,去工人新村幹什麼?黑魚卻吞吞吐吐起來,他說,找大個子,談夾板的事。小孟似乎愣了一下,緊接著他就追問起來,他說,誰要的貨?黑魚說,還沒有下家呢,這不是去看貨嗎?黑魚越是閃爍其詞小孟越是窮追不捨,小孟說、是水曲柳的還是柳按的?是楊木的?黑魚說,還不知道呢?這不是要去看貨嗎?小孟仍然不罷休,他又問,多少錢一張?這次黑魚沉不住氣了,你想幹什麼?他在後面嚷嚷起來,想打伏擊戰啊?小孟沒說話,他的眼前出現了胖子笑容可掬的臉和臃腫的身體,胖子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小孟現在懷疑胖子也是他們共同的下家,但他沒有把他的憂慮表露出來,他只說了一句,現在夾板不好做了。

    摩托車停在一幢居民樓前,到了這裡小孟才想起來大個子家他是來過的,他問黑魚,大個子是姓黃吧?黑魚不解地點點頭,小孟就笑起來,說,我以為是誰呢,鬧半天就是老黃,我們五年前就認識了。黑魚說,那就一起進去坐坐?小孟看了黑魚一眼,他知道黑魚是客套,但他還是順水推舟地下了車,鎖好了他的摩托。  

    小孟從黑魚手中接過蛋糕盒,他說,進去坐五分鐘,看看老朋友,我家裡人還等著我回去開晚飯呢。黑魚掃了眼他手裡的蛋糕,他說,你提著這東西進去,人家以為是送給他的呢。小孟說,送給他也沒什麼大不了,一盒蛋糕嘛。

    隔著門就聽見了大個子家裡洗牌的聲音,一聽就是在打麻將。屋裡烏煙瘴氣的,四個男人,除了大個子,其他三個小孟都不認識,黑魚似乎也不認識。黑魚湊到大個子耳邊說了句什麼,大個子說,急什麼?等打完這一圈牌再說。

    大個子沒有認出他來,小孟一點也不計較,他也是個嗜好麻將的人,知道上了牌桌的人沒心情應酬。小孟就提著蛋糕盒站在大個子身邊看牌,他對黑魚說,我看五分鐘就走。黑魚說,你拿著它不嫌累?你怕誰搶你的蛋糕吃啊?小孟就走到一邊把蛋糕盒放在電視機上,他看了看盒子裡的蛋糕,發現那上面的幾個紅紅綠綠的字已經扭結在一起,無法辨認了。

    大個子手氣不錯,他們一來他就和了個清一色,小孟忍不住地渲染那隻關鍵的九餅,他對黑魚說,能聽九餅就要聽九餅、這牌邪門,我也迷信九餅,上次跟胖子他們玩牌,我就是靠九餅和了個七對,一下子把本全撈回來了。黑魚無動於衷,他面有慍色,用一種冰冷的語調說,你還能贏牌?小盂無疑是覺察到了黑魚的敵意,他能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小孟嘿地一笑,意味深長地拍了拍黑魚的肩膀,他說,我馬上就走,我看完這圈牌就走。

    小孟確實沒有什麼陰謀,小孟看見麻將就忘了什麼夾板和下家的事了,但黑魚的戒備之意已經越來越明顯,他如坐針氈,並且有意站到大個子一邊,把小孟和大個子隔得遠遠的,小孟知道他在想什麼,小孟的嘴角因此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黑魚越是這樣他越是不走,他換了個位置,站在另一個人身後看牌,小孟看牌很講規矩,他只是在推牌以後評論幾句,每句話都講在點子上,打牌的人對小孟的牌經都點頭稱是,所以後來大個子要上廁所的時候他就讓小孟來替他,他對小孟說,我一看你就是老牌棍子,你替我打兩付,輸贏都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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