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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之前最後一批村民離開了雀莊,村長婁祥坐在牛車上隱隱地聽又縣城方向的槍炮聲,別慌,軍隊離我們還有三十里地呢,婁祥對他一家人說,我門去河西躲一躲,躲個十大半月的就回來了,怕什麼呢?打仗可不像種田,稻子一季一季的都得插秧,打仗總有打完的一天。人可不像稻子,割下來還能打穀留種,不管是十三旅還是三十旅,打仗就得死人,人死光了怎麼辦?仗就不打了,我們就回家啦。
牛車走得很慢,材長婁祥回頭望了望雀莊的幾十間房屋和幾十棵雜樹,突然覺得自己丟下了一件什麼東西,沒丟下什麼東西?他問身旁的女人。女人說,把一筐白菜丟下了,你偏不讓帶,婁祥說,我不是說白菜。婁祥皺著眉頭數了數他的一堆兒女,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一共六個,一個也不少,這時候牛車經過村外的河灘地,婁祥看見河灘上的一群鴨子和一間糙棚,倏地就想起了養鴨子的扁金,扁金呢,怎麼沒有捎上扁金?婁祥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我讓他們氣暈了,怎麼沒有捎上扁令?
婁祥要回去找扁金,被他女人拉住了,女人說,你以為扁金是傻子?人家早跑了,你沒見他把鴨子都丟下啦?就是傻子也知道躲打仗,沒準他跑得比你快呢。
婁祥說扁金滿腦子都是豬屎,也差不多是個傻子,扁金沒爹沒娘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別人還不是說我這個村長麼?婁祥說著就從屁股底下拿出銅鑼,噹噹地用力敲了幾下,一邊敲一邊朝前後左右喊著,扁金,扁金,誰看見扁金了?
婁福的兒子在前面說,前天還看見他爬在樹上掏鳥窩呢,他不是掏島,是掏鳥糞,扁金給他的鴨子餵鳥糞呢。
屁話,說了等於沒說。婁祥又扯高嗓門喊了一遍,你們誰看見扁金
婁守義的女人在後面說,早晨看見他往河邊去了,說是去找鴨子。
這種日子還在找鴨子?他是傻子你也是傻子,你就沒告訴他打仗的事?
怎麼沒告訴他?他說他不怕打仗嘛,他說他後腦勺上也長眼睛嘛,他一定要找他的鴨子。
村長婁祥收起銅鑼罵了一聲,這個傻子,死了活該。婁祥放眼瞭望冬天的河灘地,視線所及儘是枯黃的蘆葦雜糙,椒河兩岸一片死寂,遠遠的從河下游又傳來了零星的槍聲。這種日子誰還會滿地里找鴨子呢?婁祥想扁金看來真的是個傻子,扁金若是為了只鴨子挨了子彈,死了也是白死,那也怪不到他的頭上啦。
原野上的風漸漸大了,風把淡黃色的陽光一點點地吹走,天空終於變成了鉛色。快要下雪了。疏散的人們途經馬橋鎮時最初的雪珠瀉落下來,不知從哪兒飄來布幔似的霧氣,很快瀰漫在馬橋鎮人家的青瓦白牆上。石子路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兩隻野狗在學校里狂吠著,很明顯鎮上的居民已經疏散了。來自雀莊的牛車第一次暢通無阻地穿過這個小鎮,這種情形也使雀莊人散漫的逃難變得緊迫了一些,村長婁祥不斷地催促著他的村民,甩鞭呀,讓你們的牛走快點,不想挨子彈就走快點吧!
牛車隊路過昌記藥鋪的門口,許多人看見了一個扎著綠頭巾的女孩,女孩大約有十二三歲的樣子,綠頭巾蒙住了大半個臉蛋,只露出一雙漆黑的圓圓的眼睛,那雙眼睛直視著雀莊疏散的人群,大膽而潑辣,她的尋尋覓覓的目光讓人疑惑,她手裡提著的兩件東西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許多人都看見了,女孩的一隻手提著一隻鐵皮油桶,另一隻手提著一條魚。
你是誰家的孩子?跟家裡人走散啦?婁祥勒住了牛車招呼藥鋪門口的女孩,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傻站在這兒?上車來吧,你要是不想挨流彈就上車來吧。
女孩搖了搖頭,她仍然倚在藥鋪的杉木門板上,但她的一隻腳突然抬起來,腳掌反蹬著藥鋪的門板,開門,怎麼不開門?女孩的聲音聽上去焦急而尖利,我要抓藥,我娘的藥呀!
鎮上人早都走光了,你不知道要打仗嗎?婁祥在牛車上喊,這種時候誰還到藥鋪來抓藥,你腦子裡長的是豬屎嗎?沒人在怎麼開門?
你腦子裡才長豬屎。女孩瞪了婁祥一眼,猛地轉過身,用手裡的鐵皮油桶繼續撞著藥鋪的門板,開門,快開開門,女孩的哭聲突然驚雷似的鑽進雀莊人的耳朵,女孩一邊哭一邊對著藥鋪門上的鎖孔大聲叫喊著,朱先生你不是人,你怎麼不把藥掛在門上?你吃了我家多少魚呀、吃了魚不給藥,你就不是個人。
牛車上的人們一時都驚呆了,他們現在看清了女孩手裡的那條魚,婁祥的兒子大叫起來,是條大黑魚。但婁祥轉身就給了兒子一個巴掌,你管它是黑魚白魚?婁祥悻悻地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傻的女孩子,比扁金還傻,她要抓藥就讓她去抓藥吧,我才不管這份閒事。
婁祥帶著雀莊的牛車隊繼續趕路,空中的雪花已經像棉絮般的飄落下來,雪花其實不是花,它們濕濕地掛在人的棉帽和眉毛上,凝成冰涼的水滴,抹掉了又長出來。婁祥摘下頭上的棉帽撣去上面的雪花,一轉臉看見那個扎綠頭巾的女孩追上來了。女孩追著婁守義家的牛車跑,女孩跟婁守義的女人說著什麼,婁祥聽不清,後來他看見她站住了。她站住了,左手提著鐵皮油桶,右手拎著那條魚,婁祥看見漫天的雪花把那個小小的身影與雀莊的牛車隔絕開來,後來鐵皮油桶和魚都看不見了,只看見女孩的綠頭巾在風雪中映出一點點綠色。
那女孩跟你說什麼?婁祥問婁守義的女人。
她要用魚跟我換燈油,婁守義的女人說,哪來的燈油呢,這種日子誰還顧上帶燈油呢?
她要燈油幹什麼?婁祥嗤地笑了一聲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傻的女孩子,燈油?要是挨了子彈白天黑夜還不是一樣亮,要燈油幹什麼?你們說要了燈油幹什麼?
雀莊的人們在疏散途中愁眉苦臉,沒有人樂於說那個陌生女孩的事情。現在他們的耳朵里灌滿了風雪的沙沙之聲,還有令人心焦的牛鈴和車軸的鳴響,除此之外就是東南方向那種零亂的沒有節奏的槍炮聲了。
誰都知道,戰爭中的人們想得最多的還是有關戰爭的事。
2
鵝毛大雪一朵一朵地落下來,椒河兩岸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無論扁金怎麼詛咒,大雪還是在擴張它刺眼的白色,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扁金就更加找不到他的鴨子了,這種天氣鴨子不肯下河,鴨子要是躲迸蘆葦叢里,那扁金就休想在天黑以前找到它們了。
丟了三隻鴨子,不是丟了,是它們自己離群跑了。扁金子持鴨哨在河灘地上搜尋他的鴨子,手裡的鴨哨掃遍了蘆葦,乾枯的葦絮飛揚起來,混在漫天飛雪裡,落滿扁金的肩頭,但他卻看不見三隻走失的鴨子。該死的天公,讓你下雪你不下,不讓你下雪你偏偏下了。扁金詛咒著天公,忽然想起村里人說天公罵不得,誰罵天公誰就會讓雷電劈掉半邊臉,扁金有點後悔,就擰了把自己的嘴。扁金這麼生氣,不罵幾聲心裡堵得發慌,後來他就開始罵他的三隻走失的鴨子,賤貨,不要臉的畜生,就你們長了兩隻腳,就你們會跑?扁金說,我不信抓不到你們,抓到你們誰也饒不了,一、二、三,全扔開水鍋里,燙你們的毛,吃你們的肉,誰也饒不了!
扁金沿著河灘地走出去大約半里地,沒有看見一隻鴨子的蹤影,卻看見漫天的雪越下越大,椒河在前面拐了個彎,河汊被折成一個弓形,扁金髮現河汊邊多長了半畝沙地,有一條捕魚船泊靠在那裡,扁金不是傻子,他知道每年冬天椒水會瘦下去,瘦到河底就露出這片荒沙地了,但那隻捕魚船卻來得奇怪,很少有人到這裡來捕魚的,椒河流到雀莊水裡就只剩下些小魚小蝦了,只夠餵扁金的鴨群。扁金不喜歡在雀莊的地盤上看見捕魚船。扁金覺得這條又破又舊的捕魚船來得真是奇怪。
喂,看見鴨子了嗎?扁金一邊喊一邊朝捕魚船走去,他用鴨哨捅了捅船篷,沒聽見任何回應。人上哪兒去了?讓魚蝦吞到肚子裡去了?扁金嘀咕著跳到船上去,船劇烈地搖晃起來,扁金就一把抱住了大櫓,這是什麼鬼船?晃得這麼厲害。扁金好不容易站穩了,一轉眼看見篷頂上站著兩隻魚鷹,兩隻魚鷹撲扇著翅膀,抖落了羽毛上的雪花,它們紅色的明亮的眼睛充滿威脅的意味,這讓扁金有點驚慌,扁金說,你們盯著我幹什麼?想咬我呀?你們是什麼鬼東西?這麼黑這麼難看。兩隻魚鷹像人一樣轉了個身,扁金就拿著鴨哨在一隻魚鷹的腳上撩了一下,這是一次試探,那隻魚鷹卻猛地張開雙翅跳進了河水,緊接著另一隻魚鷹也跳下去了。扁金鬆了口氣,他說,什麼鬼東西,還想來咬我?
從船艙里突然傳來了一種微弱的聲音,好像是一個女人,扁金掀開糙簾,艙內暗沉沉的,一股大蒜和魚腥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扁金只能看見那個女人蒼白的臉和蓬亂的頭髮。它們幾乎埋在一堆破棉絮里。
別去惹我的魚鷹,它們會咬人。女人說。
你說什麼呢?我聽不清,扁金蹲在那裡,但他的腦袋好奇地探進了艙內,扁金說,你快死了嗎,你說話怎麼像死人一樣有氣無力的?
別去惹魚鷹,會咬人,女人說。
我沒惹它們,是它們想惹我。扁金說,我才不會惹那兩個鬼東西,我是來找鴨子的,喂,你看見我的鴨子了嗎?
看不見了,我的眼睛壞了,什麼也看不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仍然很微弱。
你是個瞎子?呸,瞎子怎麼還在河上捕魚?扁金說,你是瞎子怎麼把船搖到這裡來的?這裡要打仗啦,人都跑光了,你來幹什麼?告訴你,人都長著眼睛子彈可不長眼睛,告訴你吧,我前幾天去馬橋鎮賣鴨蛋,看著肉鋪掌柜的女兒給流彈打死了,那女孩還在吃棒棒糖呢,一蹦一跳的,砰的一聲就撲在地上了,那女孩嘴裡還咬著棒棒糖呢。
船艙里的女人不再說話,女人不說話的時候喉嚨里仍然發出一種聲音,很渾濁的,像是在喘氣也似是嗚咽。
他們都跑光了,嚇得都尿了褲子。扁金說,告訴你吧,子彈不長眼睛,可我扁金後腦勺上也長眼睛,我才不會讓子彈打到我頭上。
船艙里的女人不再說話,她似乎是沒有力氣說話了。她沒有力氣說話,但扁金覺得她的喉嚨像一架紡車紡出一種單調而固執的聲音,碗兒……小……碗……碗兒。
你要一隻碗?扁金說,你不要碗?我猜你也不要碗,沒有吃的要碗幹什麼?不過人要是沒有吃的遲早會飯死,我扁金卻餓不死,沒有米吃我就吃鴨蛋,扁金說到鴨蛋人便突然跳了起來,鴨子!我得去找鴨子了,我哪有閒工夫跟你說話呀?扁金說著急急忙忙地下了船,下了船回頭一望,恰巧看見兩隻黑魚鷹從水中鑽出來,它們的嘴裡各自咬住了一條小魚。扁金頓時有一種揩意,他覺得它們搶走了鴨子的食物。你們是什麼鬼東西?扁金揮起鴨哨朝它們打去,嘴裡高聲叫道,放下,放下,不准你們吃這裡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