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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意思,五十塊錢。老邱揮了揮手,說,算我的,從房租里扣!到時少收你五十不就完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漢生小心地選擇著他的措辭,唯恐激怒對方,他說,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怎麼不下手了?你還替我擦車呢,讓我挺感動的,我是說真心話,我真的很感動。
老邱仍然用螺絲刀在地上劃著名,他開始躲避漢生的目光,下不了手了,有點過意不去。老邱說,咳,我們畢竟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我本來也是最後一次了,我的氣再撤一次也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你還跟我打伏擊戰呢。
漢生說,我也是守最後一天,你要是明天來就抓不住你了,我也想好了,我準備坐公共汽車去上班了。
那多不方便,去你們公司還要換兩次車呢。老邱的腦袋扭來扭去的,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漢生說,你在找什麼?老邱搖了搖頭,突然在漢生後背上拍了一下。老邱說,這事也不能全怪我,也怪我姐夫,他癱瘓在床上,哪兒都不能動,就是嘴能動,他拿我出氣,我又不能氣他,再氣他他興許會沒命,我憋著氣往家走,我老是忘了你們租房這檔子事,一到家就想起來了,也怪你自己,你老是把自行車橫在樓前,顯得你很忙的樣子,我一見你那自行車就覺得憋氣,覺得你和自行車都耀武揚威的,偏偏我的口袋裡有一把水果刀,我就,就。
後來你就紮上癮了,用水果刀扎不過癮,就用螺絲刀?還用過菜刀吧?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啦,大概是上癮了,我姐夫一氣我我就往這兒來,找你的自行車,扎過以後心裡就舒服一些了。
這事不能全怪你。漢生說,扎自行車輪胎是個辦法,我不開玩笑,老邱,你別這麼看我,像你這種情況,扎你姐夫不行,扎我也不好,扎我的自行車,我真覺得是一個好辦法。
那你的意思是我做得對?老邱困惑地盯著漢生,似乎想弄清他說的是否是真話,你不是在諷刺我?你是說我做得對?
做得對。漢生肯定地點著頭,他覺得自己言不由衷,可是他相信自己的話是對的。漢生想這真是一件荒唐的事,他在自行車棚里守了五天,他抓住了老邱,最後卻告訴他,他做得對。
兩個人肩並肩地坐在一起,沉默了一會兒,老邱說,我會補胎,要不要我幫你補?我補的胎絕對比修車鋪子的好。漢生笑起來,說,現在車胎好好的,等下次被誰扎了再找你吧。
那是秋末冬初的一個早晨,霧靄漸漸地散去了,鐵路橋上有一輛黑皮貨車隆隆地駛過,橋下有上班的人群騎著自行車魚貫而過。火車噴出的水汽使路坡上的兩個男人同時站了起來。漢生對老邱說,到我家去坐坐,喝杯茶。漢生說完就意識到什麼,又改口說,不,去你家坐坐,喝口茶。兩個人都笑起來。老邱拒絕了漢生的邀請,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靦腆,他搓著手說,不去了,你自己回去吧,我還要去跑出國的事。漢生問,還要去柬埔寨?老邱搖了搖頭,說,不,不去柬埔寨了,這回是去蒙古。漢生愣了一下。老邱又說,不是內蒙古,是外蒙古。漢生就拍拍老邱的肩膀,說,我知道是外蒙古,外蒙古比束埔寨好。
星期六
這個叫老漆的人其實還很年輕,小孟夫婦知道他比他們年輕,但他們還是親熱地喊他老漆。這是習慣,所有的習慣都是在特定的環境下形成的,即使錯了也不宜更改,你一旦要改口大家都覺得彆扭,就像這次,寧竹突然問老漆,小漆,現在幾點了?屋裡的兩個男人好像聽見了炸彈的爆炸聲,他們猛地回過頭望著門邊的寧竹,目光里含有程度不同的受驚的成份,他們的這種反應使寧竹顯得特別尷尬。
我們家的掛鍾壞了。寧竹囁嚅著說,老漆,你不是帶著手錶嗎?
老漆無聲地笑了笑,他在自己的手腕上掃了一眼,九點鐘了,我該走了,老漆站了起來,他的動作有點慌亂,膝蓋撞到了茶几,胳膊差點把水杯帶到地上,老漆手忙腳亂了一陣,把杯子交給小孟,他朝夫婦倆做了個鬼臉,他說,我該走了,你們也該休息了。
別急著走呀,再坐一會兒,寧竹的臉上有一種藏不住的愧疚之色,她擋著門說,你別誤會,我們家的掛鍾真的壞了,壞了半個月了,我讓小孟去修,他就是拖著不肯去,你說他有多懶。
我該走了,九點多了,是該走了。老漆說,我明天也有事呢,我們單位最近很忙。
我們家現在沒時間了,我那塊手錶忘在我姑媽家了,寧竹憑著一種慣性繼續解釋著,她說,小孟的手錶從來就找不到,像他這麼丟三拉四的人世上少見,買了多少塊手錶了,買一塊丟一塊!
老漆已經走到門邊了,他突然轉了個身,對小孟說,去,把你們家的掛鍾拿給我。
什麼?小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壞了嗎?老漆說,我弟弟會修鐘錶,你們不用拿到店裡去修,亂收修理費還不說,他們會把你的好零件換掉,這事交給我,一分錢也不用花,保你走上兩年不會壞。
不用了,不用了,小孟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他說,哪能什麼事都麻煩你?鍾也不一定就壞了,說不定我買的電池是假冒偽劣產品。
別跟我客氣,老漆說,去,把鍾拿下來給我。
小孟看了看寧竹,寧竹卻躲避著他的目光,她對著那面牆莫名地嘆了口氣。小孟就從她身邊繞過去,搬了張椅子站上去,摘下了那隻掛鍾。
那天老漆是抱著一隻掛鍾離開小孟家的。外面天已經黑透了,街上沒有路燈,小孟夫婦在門外送客,只看見老漆的白色襯衫在黑暗中閃著影影綽綽的光,老漆大概把掛鍾放進了自行車的鐵絲籃里了,他們聽見了掛鍾在裡面晃動的聲音,老漆跨上了自行車,然後他們聽見他在黑暗中說,星期六,星期六我再來。我把鍾帶來。
世界上每天有多少火車在鐵路上飛馳,每列火車上有多少人緊鄰相坐而成了旅伴,但又有多少旅伴最後能成為真正的朋友呢?萍水相逢的人總是聚散匆匆,在火車到站的時候甚至來不及道別,下了火車後很可能在一個小時以後就忘了鄰坐的模樣。小孟從來沒有預料到一次短短的三小時的旅程會帶給他一個永遠難忘的朋友,你怎麼想得到呢,一個在火車上與你隨意攀談的人後來成了你的朋友。
老漆就是這樣的一個朋友。小孟現在都記不清他們在火車上聊天的話題了,好像聊到了飛碟,聊到了股票,還聊到了愛滋病,他們聊得投機,就因為是海闊天空的聊,大家想把旅途上的時間用最自然的方式打發掉,三小時的時間確實很輕易地打發掉了。他們在月台上互相點頭分手,小孟現在不能確定是什麼原因讓老漆停住了匆忙的腳步,大概是他的行李,他隨身帶著三件行李,兩個旅行袋,一個紙箱,他把一個旅行袋背在肩上,左手和右手同時去抓取另一個旅行袋和紙箱,對於小孟來說,這點行李沒有任何問題,他抓住了旅行袋,紙箱卻被別人先提起來了。小孟看見火車上的鄰座向他露出了友善的微笑,他說,我來幫你拿一個吧,你不是住車站新村嗎,幾步路就到了,我幫你拿回家。小孟謝絕了幾次,最終還是半推半就了,因為老漆的目光那麼透明而純淨,幾乎帶著某種期盼。小孟就這樣猶猶豫豫地把老漆帶回了家。小孟記得那天老漆沒有進他家的門,他請老漆進屋喝口茶,老漆說,我不進去了,我還要去單位,我們單位最近很忙。小孟就說,那你方便的時候來玩吧。小孟當然是一句隨口的客套話,但他記得老漆對他這句話很認真,老漆甩著手腕想了想說,星期六,星期六我來吧。
星期六後來就成了老漆來訪的日子。
小孟夫婦都不是那種樂於廣交朋友的人。老漆第一次來作客的那天夫婦倆有點不知所措,但良好的修養使他們熱情地接待了這位客人。寧竹不認識老漆,她以為老漆是小孟在大學裡的同學,就在一邊感嘆人情冷暖,說小孟的影集裡那麼多照片都是昔日同窗的,他們勾肩搭背滿面春風的,看上去關係是多麼親熱,如今卻天各一方音訊全無,只有老漆還記得來看看老同學。小孟不便糾正他妻子的錯誤,他只是嘿嘿一笑,是老漆主動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說,我不是大學生,我那年高考差一分,差一分上分數線,我天生倒霉,後來就沒再考過。寧竹反應快,她話鋒一轉就開始批評大學生們的種種無能之處來了,她說,有什麼用?我們家小孟是名牌大學的,可他連電燈都不會裝呀,寧竹這麼一說老漆便會意地笑起來,他點著頭說,是呀,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我認識的大學生都不會裝電燈,會電工的都沒上過大學,這是一個社會問題。寧竹說,那你肯定會電工活了,以後我們家的電工活就找你了?老漆說,沒問題,隨叫隨到。
他們並沒有在電的方面麻煩過老漆,他們沒有在任何事情上麻煩老漆的意圖。但是老漆後來卻幫了他們一個大忙。這是他們事先無法想像的,幾年來小孟一直想從他工作的研究所跳槽去高新技術開發區,一直不能如願,他隨口與老漆談過這件事,他真的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只是為越來越貧乏的聊天內容增加一個話題,可老漆卻神秘地微笑起來,他說,你想去開發區?我們可以想辦法的,只要你們研究所肯放人,不會有什麼問題。小孟說,他們招聘的時候我去過,他們好像對我很滿意的,可最後卻沒了下文。老漆說,這不奇怪,你沒有路子麼,開發區工資高待遇好,大家都削尖腦袋往裡鑽,就比誰的路子大麼。小孟不無輕蔑地說,是呀,我怎麼不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懶得去走這路子,他不稀罕我我還不稀罕他呢。老漆注視著小孟,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忍不住笑了。小孟說,你笑什麼?老漆說,嗨,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這個毛病。小孟知道他指的毛病是什麼意思,小孟沒說話,然後他發現老漆的手啪地一聲打在他的膝蓋上,老漆說,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了。小孟覺得老漆的樣子很神秘,但他沒有追問什麼,事實上關於開發區的事他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他想去開發區,但留在研究所也死不了人,小孟就是這樣看問題的。所以那天他用一種調侃的口吻對老漆說,怎麼啦,是不是你父親在開發區當總指揮?
在開發區當領導的不是老漆的父親,是老漆的一個親戚,小孟很快就知道了,僅僅是在三天以後,小孟就得到了去開發區面試的機會,更讓他受寵若驚的是那個領導把他送出辦公樓的時候說,我們明天就發調令。小孟在電梯裡急速下降,覺得自己有一種做夢的感覺,當他走出開發區大樓時一眼看見了老漆,老漆坐在花壇上向他揮手,小孟的夢就醒了,小孟覺得這件事情沒有多少夢的成份,他問老漆,王副指揮是你什麼人?老漆說,你問這幹什麼?小孟說,不幹什麼,就是有點好奇。老漆笑了笑,說,你們知識分子,什麼事都好奇,好奇心能當飯吃嗎?小孟一時有點發窘,老漆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老漆說,算是個親戚吧,親戚關係不算什麼關係,主要還是算朋友吧,是一天天處出來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