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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鄰右舍的門都被撞開了,村長家的木窗被什麼東西哐的敲掉了半扇,窗口伸進來兩根黑漆漆的槍管,槍管上還帶著銀亮的刺刀。扁金目瞪口呆,他想鑽回糙堆里,但身體突然不能動彈,他想這回他要死了。子彈就要朝他腦門上飛過來了,但奇怪的是那兩根槍管突然縮回去了,然後他聽見了士兵們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談話。
別搜了,趕緊撤出雀莊。一個士兵的聲音說。
那人不是十三旅的探子?另一個士兵說。
我說過那人不會是探子,大概是個傻子,雀莊這一帶有很多傻子。第三個聲音說。
外面士兵們的這番談話後來一直讓扁金納悶,扁金猜不出十三旅的探子是什麼意思,但不管怎麼他要感激那第一個士兵。士兵們的子彈不長眼睛。扁金唯一痛恨的是那第三個聲音,傻子,傻子,誰是傻子?難道我是傻子嗎?扁金躡足走到門後偷聽,他聽見士兵們朝村口去了,傻子?你才是傻子呢。扁金就衝著門外低聲罵了一句。扁金驚魂未定,十三旅的探子是什麼意思?他怎麼也捉摸不透,但扁金隱隱地覺得自己闖下了大禍,他相信那群士兵是在搜尋自己。他們要是搜到我會怎麼樣?扁金的眼前倏地浮現出縣城城門口懸掛的一顆人頭,他們會割下我的頭示眾嗎?扁金這樣想著脖子上覺得又癢又冷,伸手一摸,是幾根干糙粘在脖子上。扁金抱住自己的腦袋搖晃了幾下,腦袋還長在脖子上,但是一種劫後餘生的虛弱使他兩腿發軟,跌坐在牆邊的棺材上。
那是村長婁祥為他母親準備的壽材,是整個雀莊最好最大的一口棺材。就像婁福家的大瓦房名冠雀莊一樣,村長家的這口棺材讓所有的老人歆羨不已。假如你看見那被無數老人的手摸得油光鋥亮的棺蓋,你就會知道了,那是一口多麼好的棺材,現在扁金的手就在棺蓋上一遍遍地滑過,扁金突然發現了一個最安全最舒適的藏身之處,在開啟棺蓋以前他想起了村長婁祥的兩隻大手,他的兩隻手真是大如鐵耙,它們要是擰住你的耳朵,你的耳朵就會疼上三天。村長婁祥是扁金最敬畏的人,但扁金現在顧不上許多了,他決定把自己藏在棺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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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村里很暖和,扁金從來沒有想到棺材裡會這麼暖和,更讓他喜出望外的是棺村里竟然貯存了半棺稻米和紅薯,當扁金合上棺蓋時一股糧食與木材的清香包圍了他,飢腸轆轆的扁金幾乎產生了醉酒的感覺,為了防止自己悶死在棺村里,扁金很機智地用一塊柴禾架在棺蓋下,這樣扁金仍然能看見一條狹窄而筆直的光帶,那其實是冬日午後的陽光,它從村長家的木窗里透過來,雖然很淡很薄,但扁金在棺材裡因此格外地安心了。
扁金一口氣吃了六塊紅薯,吃紅薯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的鴨子,心裡充滿了愧意,我在這裡吃得肚子發脹,那些鴨子卻不知怎麼樣了。他想鴨子們現在要是活著,肯定是在等他去餵食,可他卻不敢回去,鴨子怎麼會知道他的危險呢?士兵,子彈,打仗,鴨子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它們有事沒事只會嘎嘎的叫。扁金想著他的鴨子,眼皮卻沉沉地耷拉下來,他用雙手抓住自己的眼皮不讓它們耷拉下來,他提醒自己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但或許是肚子吃得太飽了,或許糧食和木材的清香催人入眠,扁金還是睡著了。
扁金在雀莊戰役的前夕睡了一個好覺,他睡著的時候有一隻老鼠從棺蓋下的空fèng里鑽進來,異常大膽地舔掉了他嘴角上的幾星紅薯渣子,扁金一點也不知道。
扁金後來是被窗上的聲音驚醒的,他聽見有人在村長家外面推那扇北窗,起初扁金以為是那群士兵又回來抓他了,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像大槌擊鼓。他腦子裡閃過他的鴨群,假如他難逃一死還不如回到河灘去,回去與他的鴨子死在一起,窗子吱吱的響著,那個推窗子的人似乎顯得很膽怯,那個人不像是荷槍實彈的士兵,扁金想假如是士兵不會像小偷一樣慢慢地推窗子的,小偷,肯定是個偷賊,扁金輕輕地掀開棺蓋,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張貼在窗格上的臉,準確他說是被綠頭巾蒙去一半的臉,是一雙驚惶而明亮的眼睛。
是捕魚船上的那個女孩。扁金不知道她推村長家的窗子幹什麼,他張大了嘴看見那扇木窗的邊榫終於裂開,女孩的綠頭巾先鑽進來,鑽進來又縮回去了,一件什麼東西扔進窗內,扁金認出來是一條大魚,就是那條大黑魚,接著是眶啷一聲,那隻鐵皮油桶被女孩扔進來了,鐵皮油桶恰巧落在棺材的旁邊。
扁金不知道女孩為什麼爬村長家的窗子,扁金想村長家沒有人,村里沒有人,他理應把那些偷賊攆出雀莊。於是他突然從棺村里站了起來,他知道從棺材裡站起來很嚇人,但他不管這些,女孩剛從窗口爬進來,女孩被扁金嚇得跳了起來。
女孩倚在牆上,一隻手抖索著去抓一根樹棍,你是鬼嗎?女孩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扁金。她尖叫道,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打你。
扁金嘻地笑了,他張開嘴斜著眼睛扮了個鬼臉,他說,我就是一個鬼,你是個賊,你原來是個小女賊呀?
你不是鬼,你是那個傻子。女孩突然看清了扁金的面目。她鬆了一口氣,扔掉了手裡的樹棍,女孩說,你不是在河灘上放鴨子的嗎?你怎麼跑到棺村里去了?嚇死我啦!
扁金覺得女孩把他的問題搶去了,他有點生氣,就瞪著眼睛說,那你呢,你不在船上呆著跑材長家幹什麼?你想偷東西吧。
你才想偷東西呢,我想跟誰家換點燈油。女孩俯下身子拾起地上的那條魚,她說,我才不偷呢,我要是在誰家找到燈油,就把這條魚留在誰家,你知道這家的燈油放在哪兒嗎?
我不知道燈油,外面在打仗,你還在找什麼燈油?扁金說,找燈油幹什麼?
不告訴你,你要是幫我找到燈油就告訴你。
我才不幫你找燈油呢,你把我也當賊啦?
我不是賊,我是船上的小碗!女孩從灶上拿起一隻缺了口的碗說,看見了嗎,我就叫這個名字。
你叫一隻碗?扁金嘻嘻地笑起來。
不叫一隻碗,我叫小碗,我娘這麼叫我的。
你騙我,人怎麼能叫個大碗小碗呢?你把我當傻子,你把我當傻子我可不饒你,扁金逼近了女孩,朝她晃了晃拳頭說,別騙我,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騙你我就是小狗。女孩一貓腰從扁金的時下逃出來,女孩急得快哭出來了,急死我了,女孩叫起來,我沒心思跟你說話,我要找到燈油,找不到燈油我娘要死的。
我知道燈油放在哪兒。扁金仍然追在女孩身後,說,我幫你找到燈油,不過你得告訴我找燈油於什麼,你娘喝了燈油就不會死了?
不是喝,是點桅燈,點三盞桅燈。女孩衝著扁金大叫起來,告訴你了你也不懂,你活像個傻子,你不幫我找燈油,光知道問這問那的,你不是傻子是什麼?
扁金憤怒地瞪著女孩,女孩的黑眼睛也毫不示弱地瞪著扁金,但女孩突然扭過臉嗚嗚的哭了,急死我了,女孩一邊抽泣一邊說,你幫我找找吧,你幫我找到燈油我給你熬魚湯喝,我再也不罵你傻子了。
我不愛喝魚湯,鴨子才愛那腥味呢。扁金氣咻咻地說,不准你罵我是傻子,罵別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但扁金見不得別人的眼淚,別人一流淚他的鼻子就會發酸,胸口就堵得發慌。所以扁金後來就在村長家裡找燈油。他記得村長家夜裡的燈點得很亮,村長家肯定存著燈油。扁金後來壯著膽子鑽到村長夫婦睡的大床底下,果然找到了一桶燈油。扁金記得女孩伸出食指在桶蓋上蘸了蘸放迸嘴裡,是火油,這油點燈可亮啦!女孩高興地叫起來,她把村長婁祥家的燈油灌到自己的鐵皮油桶里,灌了一半她有點猶豫起來,她說,你說一條大黑魚換多少油才公平,我不該再灌了吧?
扁金搖了搖頭說,村長是個好人,反正他也不在家,你愛灌多少就灌多少吧。
女孩後來提著油桶匆匆離開了村長婁祥的家,女孩跑出去沒多遠。扁金也跟了出去,扁金頂著一口破鐵鍋站在村巷裡,朝四處警惕地張望了一番。女孩回過頭,看見扁金頭上的破鐵鍋就噗嗤笑了。
你跟著我幹什麼?女孩站住了。她說,我要回去掛燈,要掛三盞燈呢!
誰跟著你啦?我去看我的鴨子,扁金說,你剛才聽見鴨子叫了嗎?那幫鴨子肯定餓壞了,你們船上有小魚爛蝦嗎,有螺螄什麼的也行。
有一簍泥鰍,可我得餵我家的魚鷹呀,女孩歪著腦袋想了想,又說,你幫了我我也得幫你,我分一半泥鰍給你吧,你跟我來拿。
現在可不敢亂跑,扁金仍然朝四周張望著,他說,你不知道在打仗嗎?子彈可是不長眼睛的,除非你跟我一樣後腦勺也長著眼睛,才能躲過子彈,扁金突然又想起那幾個士兵的談話,你知道十三旅的探子嗎?扁金問女孩道,探子是什麼意思,我就是十三旅的探子嗎?
女孩沒有聽見扁金說什麼,女孩提著鐵皮油桶飛奔如兔,不一會就消失在暮色里。扁金眺望著那個小小的背影遠去,女孩的綠頭巾最後消融在椒河的水光里。扁金聞到了女孩沿路揮灑的一股特殊的氣味,是燈油、魚腥和一種說不出的清香混合的氣味,它在雪後清冽的空氣中久久不散。扁金突然覺得和女孩呆在一起比一個人好,一個人走在空空蕩蕩的雀莊,這種滋味讓扁金感到莫名的心慌。
那是著名的雀莊戰役打響前的一個黃昏,五里地以外的花村崗樓上有哨兵監視著戰區範圍內的動靜。哨兵用望遠鏡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人,那個人頂著一口鐵鍋在河灘地上東張西望,後來消失在一大群鴨子中間,當然哨兵也看見了更遠的地方泊了一條打魚船。
顯而易見,那個人那條船都是令人生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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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金抱著一隻鴨子坐在鴨棚里生氣。你看看這只可憐的鴨子吧,它的脖頸被人扭成一個麻花,垂在翅膀下面,看上去就像一個無頭的怪物,扁金一眼就在鴨群里看見了它,它跌跌撞撞地朝扁金撲來,扁金能聽出那隻鴨子不是在叫,它是在號哭,受到驚嚇的鴨子就是這樣向主人號哭的。扁金急忙解開了鴨子的脖頸,但它卻無法挺直了,它像一截枯斷的樹枝往下垂,鴨喙軟軟地貼著扁金的手掌。扁金的心都碎了,他覺得自己的脖頸也被幾隻手扭過來扭過去,扭成了一個麻花,他覺得自己的脖頸也無法挺直了。
扁金垂著腦袋坐在鴨棚里生氣,他恨死了那群士兵,他們仗著有槍有刀就隨便欺負人,欺負了人還欺負鴨子。我沒有惹他們,我的鴨子也沒有惹他們,他們這麼欺負人不就像一群野狗嗎?野狗才會這樣亂咬亂吠呢,野狗才追著鴨子不放呢。扁金想他是設法找到那個該死的士兵了,去問鴨子吧,鴨子又不會說話,鴨子說了話他也沒辦法,他們有槍,槍里有子彈,子彈朝你腦門上飛過來你就死了,你就什麼辦法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