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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看出那青年是外強中乾的類型。他在椅子上調整了幾下坐姿,然後誠懇地望著屋子裡的每一個人,他說,你們到底要弄清楚什麼?我不騙你們,項薇薇和我在交朋友,交朋友的事情有什麼可說的?你們不信,去看看她宿舍里的電視機,那是我送給她的。還有她脖子上那條項鍊,純金的,也是我送的,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了!

    屋子裡的人又開始面面相覷,無疑他們從青年的申訴中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我突然想起項薇薇宿舍里確實有一台十八英寸的彩電,她宿舍里的女生每天都坐在一起看電視裡的綜藝節目,一邊七嘴八舌地批評那些主持人的造作或者愚笨。這時候我意識到項薇薇遇到大麻煩了。

    那台電視,還有項鍊,是你送給她的還是她跟你要的?系領導鐵青著臉問。

    這怎麼說呢?青年仍然撓著自己的耳朵,他說,女孩子說話都有技巧,其實花點錢無所謂的,她不應該對我撒謊。

    她怎麼對你撤謊的?

    她撒謊你就是聽不出來。我讓她騙了好長時間了,她告訴我她是紡織廠的擋車工,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撒這種謊,跟別人撒謊是相反的。她還告訴我她有白血病,每天要去醫院治療什麼的,這些我不在乎,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躲著我,她想找我就來了,我要找她永遠找不到,她不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嗎?

    系領導對項薇薇撒謊的事情不是太感興趣,我從他發問的內容和語氣中聽出他的目標,他已經怒不可遏。我聽見他說,你現在告訴我們,她一共向你要了多少錢?

    那個青年沉默了一會兒,他口袋裡的呼機突然響了起來,他從腰後取下呼機看著上面的液晶顯示,屋子裡的人注意到他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從期盼到沮喪,然後是突發性的憤怒,我為她買了這東西,可她一次都沒呼過我,這小婊子!青年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奪門而出,在門口他回過頭,對我們屋裡的人惡狠狠地說,多少錢?她騙了我八千塊錢!她以為自己是什麼,我配不上她?她算什麼玩意?她就是一隻雞!

    屋子裡的人沒有去阻攔他,保衛科的年輕幹事撲哧笑了一聲,別人都沒笑,也不說話,現在輪到他們被那個青年震懾了,這一瞬間我覺得屋子裡的所有人都同意他對項薇薇最後的評價。保衛科的人問我,她人現在在哪兒?我說他們染織專業的學生都到揚州寫生去了。這時候系領導把我拉到一邊,我覺得那個老人快要哭出來了,他壓低聲音對我說,這個學生,不處理是不行了。我點著頭,但我不知道他準備如何處理。然後我聽見他用更加怨恨的聲音說,盛老師昨天打過電話回來,她肯定項薇薇懷孕了。我很驚愕,不知說什麼好,只是聽見系領導開始給我安排出差任務,他說,你明天就去揚州,把她帶回來。

    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說的是多麼美好的旅程,但我卻是為了這麼件倒霉的差事坐上了開往揚州的長途汽車。那天天氣也跟煙花三月毫無關係,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從車窗里看見瘦西湖的波光和平山堂的雕粱畫棟時,身上隱隱地散發出一股汗味,我想起明天將要和一個懷孕的女學生再次坐上這輛汽車,心裡就有一種古怪的念頭,好像我與一件罪惡的yín穢的事情建立了某種關係,這使我在揚州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寧。

    學生們都住在一所職業大學的教室里。我到達的時候學生們都已寫生歸來,男同學在操場上踢球,女同學站在三層樓的三條走廊上,就像劇院包廂里的貴婦人在悠閒地欣賞男同學的運動。我沒有看見項薇薇,卻看見她的那條向日葵大裙子晾曬在三樓的鐵絲上,閃著刺眼的金黃色的光芒。

    帶隊的盛老師已經知道我的來意,她告訴我項薇薇去外面逛街了。沒見過這麼沒心沒肺的女孩子,盛老師說,還是瘋瘋顛顛的,這種時候,她去逛街了!我問她項薇薇是否知道我的來意,盛老師說,沒必要瞞她,這是為她好,她總不能挺個肚子在學校里走。

    外面有人在喊項薇薇的名字,我跑到走廊上看見項薇薇站在操場上,手裡捧著一把香蕉,項薇薇掰下一隻香蕉,扔給一個男生,又掰下一個揚手要扔,有幾個男生都把手伸了出來,但項薇薇卻改變了主意,她扔香蕉的動作在空中突然停止了,我聽見她得意地笑起來,她一邊笑一邊逃離操場,對樓上的女生說,給他們吃?吃個屁!

    第二天仍然很熱,我早早地來到女生宿舍門口,還沒開口項薇薇就出來了,臉上是一種從容就義的神情,她說,走就走吧。幾個女生跟著我們到了汽車站,她們是來給項薇薇送行的,我能看出來項薇薇的群眾關係還算不錯。女孩們並不體貼她,有一個纏著項薇薇,說她把衣服泡在水裡忘了洗,一定要項薇薇替她洗了,另一個女生則用一種領導的口氣命令我,要我在路上好好照顧項薇蔽。我覺得這麼站在女孩堆里很不自然,先上了車,項薇薇不肯提前上車,我聽見她逼著一個女生去買西瓜。幾個女孩子利用開車前的幾分鐘吃掉了一隻大西瓜,吃相很不雅觀,而且也不跟我客氣一下。在司機不停地按響喇叭以後項薇薇終於上車了,她用手背擦額頭上的汗水,但我清晰地看見她的眼睛裡有一星淚光。

    汽車在炎熱的空氣和馬路之間行駛,著名的揚州很快消失在汽車尾氣和漫天煙塵中。車廂里瀰漫著一股酸臭的氣味,有一個農村婦女模樣的人帶著兩隻母雞坐在我們前面,兩隻母雞似也難耐高溫,始終在咯咯地叫著。我和項薇薇並肩坐著,兩個人坐得都很拘謹,項薇薇用手掌扇風,她說,臭死了,難聞死了。我說,車上味道是難聞。我偷偷地注意了她的脖頸處,期望發現那條純金的項鍊,但是我沒有發現項鍊,只看見一條用黑絲線和玉石做成的掛件,雖然是個廉價品,卻雍容大度地掛在女孩細長的脖子上。

    對於我們雙方來說這都是一次尷尬的旅程,我們之間似乎達成了共識,誰也不願意率先談論必須談論的事。大約沉默了五分鐘以後,我看見項薇薇從背包里拿出了一付撲克,她說,我來給你算命吧,他們都說我算命很準。我毫無興趣,說,算了,不如打個瞌睡,我有點困了。我看到了她失望的眼神,她把撲克放在手上翻著翻著,突然問,準備怎麼處理我?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說,回學校再說吧,系裡院裡還要討論呢。項薇薇側過臉,堅定地逼視著我,她說,你又不是什麼官僚,打什麼官腔,到底準備怎麼處理我?會開除我的學籍?我搖頭,我說這事確實還沒有作出最後的決定。看項薇薇的眼神仍然不相信我,我一著急就說了句沒水平的話,我為什麼騙你?騙你是小狗。項薇薇終於轉過臉去,她低下了頭,我看見她手裡的撲克牌一張張地灑落在地上,她的一隻手撫弄著頭上的木質發卡,五顆手指都在輕微地顫抖,然後我聽見她在啜位,她低著頭輕聲地啜位,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她一邊哭一邊說,你們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我那時候也很年輕,不管是教育人還是安慰人都缺乏經驗,尤其是面對像項薇薇這樣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忘了自己對項薇薇說了些什麼,後來項薇薇就站了起來,她向車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就站了起來。她走到車門口,用一種接近於蠻橫的語氣對司機說,開門,讓我下車!

    司機嘴裡埋怨著什麼,但還是順從地打開了車門,他說,快一點,最多等你兩分鐘。

    汽車停在一片農田旁邊,田裡長滿了茂密高大的向日葵。我看著項薇薇向葵花地里走,以我對女性妊娠知識的了解,我猜測她是去嘔吐的。但我看見她撥開了一棵棵向日葵,朝葵花地深處走,我想她也許是去解手的。整個事情沒有什麼預兆,一車乘客都在等她從葵花地里出來,有誰會想到項薇薇會一去不回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個焦急的司機先跳下車,向葵花地里罵著髒話,叫她趕緊出來,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出了問題,我也下了車,向葵花地里高聲喊著項薇薇的名字,但是我沒有聽見項薇薇的回應,我被這件突發的意外事件弄糊塗了。我向葵花地的縱深處追趕了幾步,聽見一種細碎的聲音從遠處向更遠處蕩漾開去,好像是葵花的葉子被碰撞的聲音,好像是葵花杆子被紛紛折斷的聲音。我終於意識到項薇薇在逃跑,就像一個真正的罪犯,她畏罪逃跑了!我在葵花地里跳起來,期望能發現她的身影,但除了幾隻驚飛的麻雀,我看不見她,我知道她在麻雀驚飛的地方奔跑,已經跑出去很遠了,我知道我假如拼命地追,也許能夠追上她,但我覺得沒有必要。這麼炎熱的天氣,這麼煩躁的心情,讓我去追趕項薇薇這種女孩子,我不干。

    司機站在路邊,惱怒地催促我,你到底上不上車?你要想追她我就開車走了。我快快地鑽出了葵花地,我說,誰要追她?這小婊子!我聽見自己嘴裡吐出這句惡毒的髒話,吃了一驚,我對項薇薇逃進葵花地的事情很生氣,她的莫名其妙的行為將使我在領導面前落下個無能的印象,我很生氣,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也罵出了那句髒話。

    拱豬

    我保持沉默。那天早晨我看見了和馮小桃走在一起的人。我親眼看見他們從大壩上手牽手地衝下來,向農場走來。馮小桃穿著紅襯衫、白裙子,那麼醒目的女孩,只有瞎子才認不出她來。另外一個人是男的,那個男的在靠近香糙田的時候突然消失了。他消失了也沒用,我看見了他。我知道他是誰,但我不想說。對於這件事,我保持沉默。

    我們天天在學校的農場裡勞動,給二十畝香糙地施肥、鋤糙。香糙地,這是女生的說法,我們這些男生其實不清楚農場種的這些植物的名字,看它們的葉子長得有點像jú花,或者是薄荷、留蘭香之類的東西,沒有人想弄清楚,所以也沒有人去問那個矮小的長著一個紅鼻子的技術員,我們只是跟著女生把農場裡的大片的地叫做香糙地。

    我和趙豐收每天要從河邊的運肥船擔十桶糞肥到香糙田裡,糞肥的氣味和重量沒有讓我體會到勞動鍛鍊的好處,我討厭帶隊老師李胖分配給我這個倒霉的工作。我勞動的時候心裡有怨氣,我覺得我的肩膀被一桶又一桶的糞肥壓得很疼,在這種情況下趙豐收偏偏纏著我問,你看見是誰,誰和馮小桃一起出去了?我不理他。趙豐收的聲音不依不饒地纏著我,誰啊?到底是誰?是和野豬吧?我不理他,不理他不行,趙豐收這種人我是了解的,就連誰放了一個屁他也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我的惡毒的念頭是在一瞬間產生的,我突然把扁擔扔在地上,對趙豐收大聲吼道,你裝什麼蒜?我看見的就是你!

    我記得趙豐收站在糞桶邊手足無措的狼狽的模樣,他瞪大眼睛看著我,別開玩笑,他結結巴巴地說,這種事情,你開什麼玩笑?我記得香糙地里有幾個女生關注地看著我們,有個女生突然發出一種尖利的短促的笑聲,然後她們就一齊彎下腰去鋤糙,裝作什麼也沒聽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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